1.
黄舒容的儿子死了,死于一场怪病,医生也说不清病因。说是一场怪病,其实也不算“场”,病情太快,孩子在11月3号发病,11月5号就去世了,“一场”显得这病似乎无比漫长,可汉语里又似乎没有别的量词,可以和病搭配,又有极其迅速的含义。这种无法表达的困境,和黄舒容此时的心境如出一辙。说不清,道不明,又真实存在。
孩子还那么小,才三岁,稚嫩的年龄。
黄舒容是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的。那个男人在他们爱情最甜蜜的时候死去,只留下她和她腹中的胎儿。
两次突然,两次迅速。
生命里消失了两个人。
无比快捷。
黄舒容不懂。
2.
黄舒容决定去佛寺看看。
她以前是个善良的人,从小就是。小时候家里来了要饭的乞丐,黄舒容都会让母亲拿出家里有的一些水果和一些零钱,将水果和零钱递到乞丐手里。后来黄舒容去到天津上大学,一次和同学一起外出,出地铁站时,发现路边有一个乞丐,同学们说着话路过了,并没有多在意,黄舒容走过时,想了想,扫了乞丐的二维码,给他转了十块钱。有点怪异,小时候的乞丐衣服脏破,会挨家挨户敲开乡村人家的门,只为讨一些饭食,最多希冀几毛一角的零钱,但现在的乞丐却用上了二维码,二维码也代表着智能手机,能买上智能手机的乞丐,似乎说不上贫穷,也许在乞讨无聊的时候,乞丐也会像一般人那样刷着手机,浏览资讯,点赞一些无营养的搞笑视频,沉醉在碎片化的信息洪流中。这样的时刻,似乎难以让人心生怜悯。人的善良很奇怪。黄舒容想了想,还是转了账。该怜悯吗?
乞丐见黄舒容转了账,连声点头咧嘴,说“谢谢老板”。真是奇怪的话,好像是一场交易。交易了什么呢?被利益衡量的同情心吗?
善良就在这些细小的时刻被稀释,掺入杂质。人间面相复杂。小时候的教育故事里,乞丐总是被刻画得极其悲惨,眼巴巴的,又有着可怜的柔软的心肠,他们受着苦,仿佛没有一刻的快乐,仿佛永远不会拥有一部智能手机,在闲暇时候找乐子。很怪异,所以道德才陷入困境。现实的人世不像道德故事那样具有单一的向度,简单而纯粹,受苦的人永远悲伤,心里只有一种念头:等待拯救,他们也永远没有欢乐的时候,也许有,但是在从前,在他们成为乞丐的时候,道德故事是不会描写他们怎样偷闲,怎样在某些时刻觉得应该让自己好受一点,找一些乐子。道德故事以这样的削减来激发人的同情,以为这样才有最大化的教育效果。可黄舒容想,这是骗局,一副面具。当她看见真实的乞丐时,她不知道该摆出多少良知。好像他们也没有那么苦。也不会在受到恩惠时感激涕零,脸上绽放足以温暖三冬的笑容(正如道德故事里常写的),眼里噙着热泪。在现实社会里,他们会说“谢谢老板”,仿佛后面跟着一句“祝你生意兴隆”。乞丐也在用利益的眼光看待她吗,觉得她的施舍也是以回报为前提,觉得“好人有好报”的因果链能带给她期望的钱财,就像雇佣一个员工获利一般。所以当然他会说,“谢谢老板”。
心里不是滋味。黄舒容不知道怎么说。
善良总是面对着怪异。
3.
黄舒容想去佛寺看看。
手机很会推送信息,她经常查阅佛教经典,手机就给她推送一些佛教相关的资讯,博她的眼球和流量。
她在这些资讯里看到汪曾祺先生的《受戒》,也看到了一个肥胖的僧人和用麻袋装的钱。
以前她读《受戒》,觉得里面的人俗得真。会唱黄色情歌的僧人,被作者写得多有生活气息。
她是在那个时候吗?
那个时候开始逐步接受道德的瑕疵,道德的复杂。
从纯粹的道德,教育故事里的道德,到现实的道德,俗人的道德。
她开始明白人的世俗性。
明白那些绝对高大上的人的非现实,道德故事里有,但有的是他们的高光时刻,但人并不总是时刻伟大的,那些人在伟大之前和之后呢?在那些崇高的时刻前,他们也有许多的琐碎和一地鸡毛。他们会在捐款时衡量自己的经济条件,在想要的东西和应尽的善心之间两难,会有细碎的软弱,并非总是出手的时刻,这些细密的卑琐填充了他们生活的大量的裂痕。人并非总是坚守道德价值,会妥协,会世故,在人情的纠缠中变异出新的情感,这些情感缠绕着良知,才是道德的真实面目。
太多细碎,想起来黄舒容都觉得卑琐、鄙薄。
好像人还是有好的一面,可好人也有阴暗面,即使是细碎的似乎无重大灾难性的阴暗,可这些阴暗让她难以再像小时候那样,为好人好事纯粹地感动,她总看到那些温暖之前、之后的面目。
但她好像也坚守过,为之苦恼、困惑,之后又找到新的出口,即承认人的世俗性,看到世俗性的可爱之处。
就是在那时喜欢《受戒》的吧。
觉得人的世俗也充满人情味。
但好像也在那时动摇了纯粹的道德。
她开始允许自己的一些卑陋。
4.
另一则新闻:
一张图片里:
笃信佛教的西藏。
寺庙里。
一个面容枯瘦的女人,身边是她同样穷苦的面黄肌瘦的孩子。
她手指颤巍巍地夹着一张百元钞票,虔诚地递入功德箱。
功德箱后,放着几个麻袋。
另一张图片里:
一个肥得流油、油光满面的僧人正在低头望向麻袋,身边是几个正在搬运麻袋的和尚。
新闻介绍:西藏的寺庙里,捐来的钱是用麻袋装的。
黄舒容忘不了,那个和她一样被苦难缠身的女人。
她虔诚地将仅有的一张百元钞票小心翼翼地递入功德箱。
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救赎。
那钱去了哪里?
一个肥得流油的僧人。
是否是:
宗教蚕食愚昧,以信仰之名大肆敛财,给信众提供虚假的希望,塑造大慈大悲的形象,然后中饱私囊。
黄舒容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受戒》里的和尚。
那些掺杂俗心的和尚。
真的带有富有人情味的好吗?
他们的俗也滋生了他们的欲望,居住在冠冕堂皇的大殿里,借高尚教义感动无知者的诚心,然后聚财。
承认俗的同时,好像也是在给道德凿开裂痕,仿佛某种开端,往后一些小恶将从这开端中冒出来,大恶会在时机恰当时成熟。
世俗生活里没有信仰,因而它在摇摆、游移,经不起考验。
如果命运恶狠狠地逼视他们,他们也许就铤而走险地投靠犯罪。
道德的不坚定以及杂质提供了罪恶的可能。
黄舒容不懂。
但她明白了课本里提到的“因信称义”。
哦,如果信仰被世俗沾满污垢,在人际中被利益污染,那么远离人际呢?远离人际的一个人的“因信称义”呢?
黄舒容不懂,她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念头,她觉得自己也活不明白,从向现实妥协开始,或者人们说的适应现实,从适应现实开始,旧有道德观就在不断裂解,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建立新的道德观念。该怎样又妥协又斗争?该怎样对一个会偷闲找乐子的乞丐产生同情(并且期盼这同情足够热烈)?该怎样面对人的世俗化?该怎么判断世俗中人的好与坏?黄舒容不懂,她是没长大的大人,一个心理滞后发育的小孩,却一步步地被时间拉着往前走,也不能回头。看见自己在时间的洪流里一次次被按下脑袋,呛水,挣扎着大口呼吸,并且,时刻不停地被时间冲刷。
不能抵抗,永远地被裹挟,永远地长大。
然后衰老。
5.
黄舒容仍然向前走。
走在不知哪条路上,想着自己的梦。
6.
昨晚的怪异的梦:黄舒容梦见自己形容狼狈,时值冬天,下身只穿一条打底裤,上身穿着厚重臃肿的衣服,不人不鬼地在路上走着。
她要去寺庙。
她感到路上人们盯着她,但好像又没有。
她不懂,不知道,心里一边疑心,一边混乱地想,我要到寺庙去。
她佝偻着背走着,活像一具尸体。走在路上,捡起一段枯树枝,觉得那是有魔力的法杖,可以变成蛇,就抓着那树枝。路上遇到一个人,凑上前问:
“去寺庙怎么走”
那人眼神闪过一丝惊慌,看着她,问她: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黄舒容问:
“你能看见吗?”
黄舒容问:
“去寺庙怎么走?”
那人别过脸去,连忙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去问别人去问别人”,随后立刻快步离开。
黄舒容在他身后大喊“寺庙怎么走?寺庙在哪?”
恍若梦境。
的确是梦境。
黄舒容一转身来到寺庙门前的路上,她冲过去,寺庙门关着,她相信根据量子理论,物质是一个又一个的量子,量子之间有间隙,她大力摇晃铁门,往铁门撞过去,说不定就能穿过间隙,像崂山道士那样穿门而过。
她大力地摇着门,摇了好一会,才惊动了庙里坐在屋内的一个和尚。
和尚过来,隔着门,问她:“你干什么?”
黄舒容说“我要讲佛经”
和尚打发她,“今天不是日子,不是日子,你走吧,你走吧”
像打发一个疯子或乞丐。
黄舒容不听,仍然喊着:“我要讲佛经”“我要讲佛经”“我要讲佛经”
和尚开了一条缝,侧身才出来,说“好好好,今天不是时候,走吧走吧,去去去”,边说边说边把她往外推。
旁边引来了一个看热闹的人。问她“你要讲什么?”
黄舒容看着他,感到被戏弄,于是转身,一边跑一边说“我不跟你说,我不跟你说”
7.
黄舒容决定不去佛寺了。
她觉得佛经长着怪异的脸,上面黑字扭动,引诱她,张牙舞爪要吞食她。
她到了太空,一个留着长须的长者,拿着一堆写着仁义道德的经书来接见她。黄舒容痛骂,大叫,跺脚,吓得老者赶紧离开,逼她回到人间。
仿佛她仍未觉悟,仍需在人间历练。
仿佛是她是下凡来受苦悟道,思考人类问题。
文明的一枚棋子。
8.
黄舒容开始怀疑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正确。
如果自己前世作了恶,导致今生受苦。
可是如若自己不受苦,她本可变得更善良。
如果她有美满的爱情、婚姻、家庭,她不至于像如今这么悲观、绝望。
在受苦的过程中,她看见自己的心肠在变硬。
恶有恶报真的能促进善吗?
还是只是传递恶,让恶增殖。
黄舒容多想过幸福而善良的一生。
9.
黄舒容多想过幸福而善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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