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长津湖动员那天，司令员宋时轮来视察部队，叫了一个名字：“哪位是李二柱同志啊？”李二柱是我祖大爷，立马吓毛了，想起了古代打仗都祭旗，叫他，不是要祭旗吧？被炮弹炸了两次，我祖大爷脑子不是很灵光，着急时发懵，像土拨鼠。排长把土拨鼠喊出列了。祖大爷说：“首长，我，我是李二柱。”宋时轮说：“二柱同志，听说你和美国人关系不错啊。…”祖大爷又断定是祭旗，说：“司令，那时咱们和美国人还是一帮的啊。”祖大爷急赤白咧，冒汗了。宋时轮笑了，说：“二柱同志，不是审查历史，你和美军接触的时间不短，在你看来，美国人的战斗力如何呀？”这问题太敏感了，我祖大爷说：“报告司令员，美国佬都是纸老虎，我们坚决消灭他们。”宋时轮也就不说了，做了动员就走了。我祖大爷一直觉得诡谲。祖大爷在昆明美军机场做大厨助理，能说好些美国话，会些西餐，早先在教堂跟执事学的。美国佬给的薪水高，祖大爷干得乐此不疲，日子很富裕。后来排长说司令员只是了解下美军的训练和战斗力，说：“把你吓傻了是不？”祖大爷尴尬，说：“司令员官太大，紧张了。”排长说：“李二柱，平时叫你多学习，你不积极。在咱们革命队伍，司令员和炊事员一样，就是分工不同，都一样。”祖大爷傻笑，很多人也傻笑，为啥笑，没人知道。祖大爷和美国人混了一年，对美国人印象应该不错。至于美国人的战斗力，他们打败了德国人、日本人，也应该是有点儿厉害。祖大爷最初是炊事班的厨子。朝鲜特殊，用不上炊事班。天空叫美国人霸占了，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在天上转悠，一冒烟它们的炸弹就来了。没法做饭，炊事班就解散了。大家得空自己泡炒米，朝鲜老乡偶尔给送点儿热饭，这种时候不多，得在村子周边，山路送不了。
志愿军过江，战斗已经尾声了。美国佬在鸭绿江边抽烟，准备回国过圣诞节了。最初美国佬不相信中国人参战了，遭遇了敌人，比朝鲜军厉害，就怀疑了：中国人来了？美国政府不想和中国开战，把大舌头麦克阿瑟撤了。比美国人来得早的敌人是朝鲜的寒冬，鸟都冻死了。大炮一响，它们从洞里飞出来，一会儿变成炸弹摔下来了。战士黄小茂和我祖大爷和得来，捡很多鸟，塞进包里，等打完仗烧着吃。那些鸟冻成了尖厉的匕首，把包都划破了，掉的到处是。穿插、迂回、包抄，消灭了美军陆战一师，东部的美军就没了。美军一师、七师一部分，大约三万人，祖大爷九兵团十五万。布防完了，就等着进攻。祖大爷他们在河堤上，等着进攻的信号弹。寒冬太厉害了，普通的棉衣抵御不了严寒，战士们都冻傻了，衣服全白了，像北极星。零下二十五度，凛冽的寒风。黄小茂瘦，哆嗦地手脚都不好用了。美国佬知道志愿军在调动包抄，在哪儿了他们不知道，按时打几炮。结果炮弹、子弹忽然就来了，大家赶紧退到河堤下的冰面上。祖大爷是英雄，也不算什么，打了几仗，立过两个三等功，他自己不以为意。看他后来的笔记，祖大爷对立功不立功确实没想法。祖大爷坚信某天他就被打死了。祖大爷最大的心愿是死后能会老家，别把他丢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人生地不熟的。祖大爷知道这事儿很难，要是一发炮弹落下来，或踩了地雷，炸得细碎，就回不去了。祖大爷把黄小茂搂进怀里，叫他暖和点儿。祖大爷有点儿小聪明，他不怕冷，也没感觉那么冷，是他捡了一个美国兵的背囊，里头是鸭绒睡袋。休整时祖爷爷叫朝鲜阿妈妮给缝了两个裤腿，改成棉裤了。美国老的睡袋很长，裤腰到了胸口，做了两个套袖，脚上包裹成袜子，一扎绑带，暖和的像春天。几个小时过去，信号弹升起了。领导开始喊话：“同志们，冲啊，狠狠打击侵略者，为朝鲜人民报仇。…”部队就冲锋了。黄小茂还好，手不怎么好使，身子跃起来了。祖大爷一边的二连的人都没动。这有点儿古怪，二大爷说：“李连长，冲锋了。…”还没动静，二大爷吓着了，二连一片人，都匍匐在河堤上，端着枪朝战场方向看，木偶一样。我二大爷再一看，吓傻了，嚎啕大哭，一片，数百人，全冻死了。手一碰，人都硬了。祖大爷像个哭鬼，叨叨着我替你们冲锋，扣着扳机就上去了。祖大爷晚冲上去五分钟，坡地上已经被尸体覆盖了。黄小茂趴在弹坑里往前边射击。祖大爷叫唤着，不知道他叫唤了些什么，有点儿癫狂。一打仗，人就不是人，到处是机枪和冲锋枪的声音，一串串地。志愿军用的是苏联武器，冲锋枪不少。美国佬有炮、坦克。志愿军翻山越岭，炮带不上来。美国佬明显布防了，多道阻击，前边打打就后撤，后边的跟上打。打到后来，死活的概念没了，活着就冲，死了就死了。二大爷子弹不富裕，一会儿打没了。好在到处是战友的尸体，就从尸体上解子弹。排长组织突击队打美国人的机枪掩体，两挺机枪从岩石缝隙扫射，冲不上去。祖大爷看见个美国佬失落的掷弹筒，捞起来喊：“排长，别冲，用这个试试。”祖大爷会英文，懂的多。排长说：“好用吗？”祖大爷点头，找了个角度，掷弹筒射出去，一声巨响，美国佬给自己武器害了。冲上这个高坡，新的阻击、反阻击又开始了。打了快十个小时，祖大爷他们得节约子弹了。美国佬的子弹像用不完，不停歇地打。美国佬留下阻击的，其他的部队带着十多万朝鲜往南逃的民众开始撤出战斗了。这边激战，后边是逃亡的人。乱哄哄像赶大集。美国佬的阻击部队也开始后撤时，祖大爷惹了个麻烦。他往一棵大树去，准备借树掩护时，树那边有个美军，祖大爷反应快，上手就打，该着了，枪卡壳了。美国佬枪对着二大爷，指头一动，祖大爷去见谁就不知道了。不该死的运气来了，这美国佬认出了祖大爷，是昆明机场的陆战队的是参谋官约翰。约翰最终没勾扳机，顺下枪走了。祖大爷傻了半天，一个声音吓着他了，是黄小茂，他腿和胳膊中弹，趴在地上，说：“咋不开枪啊？”祖大爷说：“卡壳了。…”这场战役是美军和志愿军在朝鲜规模最大的战役。美国佬伤亡不少，我们更多，有些是死于严寒。宋时轮司令给上头写了总结：“这次作战打得很不好，不仅未能全歼美陆战师及第七师，反遭巨大减员，严重缩小战力。…”祖大爷和黄小茂活下来了。黄小茂和祖大爷说：“哥，你救了我两命，可我还是觉得你和那个美国佬不对头…”黄小茂报告了连长。连长说那么多战友牺牲了，祖大爷的做法是亵渎。打机枪碉堡，祖大爷立了三等功。很多人给祖大爷说情。这事儿太诡谲了，竟然碰上了认识的美国佬。有人怀疑我祖大爷有问题，理由是他穿的鸭绒棉裤，是不是美国佬给的呀？调查没下文了，后来才知道是宋时轮说了句话：“巧合了，这事儿可以理解。”五次战役防时，祖大爷和三个战友外出侦察，叫韩国第六师给打伤俘虏了，死在了战俘营里。很多很多年后黄小茂出现在祖大爷家，进门就跪下了。很多事儿回头看，变得荒诞了。黄小茂在祖大爷的坟前嚎哭。祖大爷是衣冠冢，尸体下落不明了。黄小茂的哭泣声惊扰了鸟儿，漫天的乌鸦腾空而起，朝远处飞去了。晚上黄小茂做了个梦，我祖大爷在梦里嗤嗤笑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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