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远的路,才发觉永远走不出的是记忆。我们生活在记忆里,记忆造就了我和你。虽然记忆飘渺,如往日的云烟,却又沉淀在我们的血液里,暗自发挥奇妙而又强大的暗示力。我们颦眉嬉笑,举手投足,看似任意而为,其实不经意间依此而行。
我们从记忆中走来,未来是即将进入的记忆。苦极,愿忘却一切,不可得;乐极,想旧梦重温,亦不可得。以为旧梦重温,实是新梦一场;若要一切皆忘,唯有求诸死亡。幼时听故事,说人死后饮迷魂汤,尽抛生前之事,方可转世投胎。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亦有此说,曰喝冥河水即忘生前事。所谓冥河,即是忘川。由此可见,生与死的界限全在记忆,要想忘却一切,除非变成再世之人;只要活在今世,就无法重新开始。
我们走不出记忆。
记忆撒下一粒种子,现实长出一棵蓬勃的树;树又结了满枝的果,果熟自落,自行圆满。我挥汗砍柴的童年,在时间里延伸为伏案苦读的日日夜夜;我在生活中奔逐的一个又一个目标,原来是幼时走亲戚的路上爷爷指给我的一棵又一棵树;我对这个世界温情脉脉,也许是因为母亲在我生病时摸了一把我的额头;我总是倔头倔脑地要讨个公道,其实是继承了父亲那个为之吃了不少亏也改不掉的犟脾气……
曾经在记忆里遭遇一次次爱,曾经在记忆里发生一次次恨;爱与恨原来是从我血液中走出的两个自我,在一场场厮杀结束之后,又回到同一间居所。我惊讶又惶惑,或因欢乐而手舞足蹈,或因痛苦而撕拽头发,原来都是出于无知。因为无知,我们才觉出这世界有些滋味,才有了兴趣朝前走,像是赶到前面去揭开一个谜底。
独坐在世界的小小角落,记忆如雾慢慢从心底升起。雾中是往日的岁月,开满了越来越纯洁的花,我们面对一朵又一朵花,泛起会心的笑意。那个小松林,接待了我们的第一次幽会,因为我们的灵魂曾在一片更久远的小松林相遇;那个葡萄架下,暗放了一朵初吻的花,因为我们的爱情在更早的时候曾经这般开花。相知相爱者一同行走,他们是这个世界不可多得的温存。一切的一切皆有前缘,缘自记忆,以及记忆之前的记忆。
艾略特曾说宇宙间有一个“大记忆”,此说妙不可言。人类记忆之初,当如鸿蒙初辟,那一片混沌,留存着不可捉摸的温暖——那是初生宇宙对上帝的记忆,如同婴儿对母体的感觉。
我们在这世间张望着,收拾着,最后回归大地的温暖;这大地的温暖在“记忆海”里,这“记忆海”在上帝的怀抱里。
(本文摘自王学富所著《花渐落去》,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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