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记

愿您忘掉苦痛，记得快乐，如果可以的话，也记得我。

“今天领奶奶去看健忘的毛病了，结果说痴呆的挺厉害，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厉害，不光是与奶奶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远离家乡上学的我也难以把呆滞错乱这样的字眼和奶奶联系起来。

还算幸运，奶奶身体健康，只是经常忘记。

我不清楚奶奶的记忆是怎样一点点飞散的，只知道高三学业压力下见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毕业后再见她时，记忆缓缓抽离留下的干瘪躯体，如失去水分供给萎缩的枝干。我上大学离开后，爸爸妈妈把奶奶接到了家里。通过他们的描述和自己的经历，我才相信奶奶还是奶奶，但已经不是原来的奶奶了。

上个月我回家，一推门奶奶就在玄关那里站着。她仰头看见我，一脸惊喜，皱纹绽成了一朵花。我轻轻的拥抱小小的她时爸爸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轻快的语调。“看看这是谁啊认识吧?”“回来啦高兴了吧，不是老念叨家里没小孩嘛...”奶奶立马接道:“雪铃嘛这不是，怎么不认识啊!”我很开心见到奶奶，也很开心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因为在我走之前，她经常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是她的孙女，刚刚记得马上又忘或者刚才茫然又忽然想起。

奶奶攥过我的手脸又皱到了一起，“哎呀怎么这么凉”边说着边把我拽到靠近窗台的沙发上坐下，用枯瘦的手反复摩擦我的手掌。我怕寒气传到奶奶并不热的手上，粗糙的手指也磨的我有些疼，但我还是选择接受奶奶的关爱。

“奶奶可喜欢坐在这个地方了，阳光正好照着。”爸爸端茶过来，又指着我问奶奶“这是谁啊?”“雪铃啊!”奶奶回答的很是干脆。妈妈也在我身边坐下，指着爸爸问:“这是谁啊?”“他...谁来着...刚才还记得呢...他...”“他不是你儿子嘛!...那你看看我是谁啊?”“你....你...”奶奶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要问了，不要问了，我在心里喊道，自己的妈妈不认得自己，爸爸该多么伤心啊。明明知道结果大概是令人失望的还要带着一点点希望一次又一次重复询问，不是自寻伤心吗?我从爸爸妈妈脸上看到更多的是无奈，妈妈挤出的苦涩的笑容，爸爸假装平静的凝视和搜寻不到答案的奶奶都让我心疼。多少年含辛茹苦的抚育，多少次热闹欢愉的相聚，多少珍贵的点滴就好像被咔嚓剪断的项链上的珍珠四散溅落。残忍。在奶奶眼里，爸爸妈妈不过是天天照顾她的熟悉的好心陌生人吗?她的世界里亲人是怎样缥缈的存在呢?我的难记的小名，他们重复了多少遍她又期盼地默念了多少次才能对着刚剪了短发的我脱口而出呢?

我缓缓抽出已经温热麻酥的手。

回校的车上，妈妈告诉我，我走时奶奶又哭了。又?“你没注意吗，你来的时候奶奶眼里闪着点点泪花呢。”我没有注意吗，是刻意不去注意，还是我注意到假装没有注意到呢?我知道奶奶会哭，但我不想看到奶奶哭，不管那泪水因为激动还是不舍。

本来以为呆的久了就能认得亲人了，结果爸爸的名字提示才能够勉强记起而且经常和叔叔搞混，妈妈婶婶做媳妇的完全不认识，姑姑至今被划为娘家人，而更多的亲戚甚至妹妹姐姐奶奶都不认识或叫不出名字。有时家里多了东西妈妈知道是姑姑来了，问奶奶“有人来嘛“”是谁啊“”是我姐姐吗”，她支吾着“有人来嘛”“好像是有个人”“那是你姐姐吗那是我老家的吧”。我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你姐姐...她知道你是谁吗.....”

本来以为多走几次多介绍几回就能认得回家的路，结果看着她找错几次后只好换了在里面打不开的锁。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出门，工作时间奶奶便只能闷在家里看电视，偶尔姑姑过来陪陪她。

本来以为多和她说说话让她做做事能锻炼脑子正常生活，结果忘记放盐不放心动煤气动火等等使她不再做饭，念叨着“已经吃过饭了”还催我趁热吃其实并没有吃过，不停开锁门不得不在门上贴上红纸告诉她。有次爸爸回家发现房门大开吓了一跳，责备了奶奶几句，奶奶哭着委屈巴巴的说想通通风透透气。爸爸妈妈还是会让她做些诸如择菜包饺子之类的简单事，但都是在全程看着的情况下。

奶奶特别喜欢收衣服，湿哒哒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她一会就拿手去捏一捏，干了就整齐的叠好。但她分不清是谁的衣服，有时一股脑塞进自己的小包里。有次妈妈急着找衣服到处找不到，问奶奶有没有看见，是不是不小心收错了，语气有些急弄哭了奶奶。奶奶说“没有没有”护住小包不让看，后来还是给妈妈看了，没有在里面弄得妈妈很为错怪怀疑奶奶愧疚。后来妈妈帮奶奶洗澡的时候发现，那件衣服穿在奶奶身上。

一说要洗澡奶奶就不情愿“没衣服穿...洗了穿什么啊..”奶奶有很多衣服，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爱穿那一件小袄。每次妈妈都要当晚把衣服洗出来晾好以防第二天奶奶找不到衣服着急。

奶奶的小包也如同百宝箱一般。苹果，书本，洗发水 ...她会把视野中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包里，也不让人动她的包。这也是妈妈找不到衣服会想到可能在那里的原因吧。我曾听到妈妈和婶婶交流着类似的经历，也曾听姐姐说在小包里找到被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她的擦脸油。奶奶该是不知道她拿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拿了东西吧?只是看到喜欢的好玩意就想要好好保存起来吧?

奶奶不记得亲人的脸和名字，不记得常住的儿女家，却也记得渴望亲人陪伴，记得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的位置甚至某个老邻居。姐姐说，奶奶以为天天都是星期天，天天盼着孩子们都来看她。和姑姑去爬山时看见一个像叔叔的人偏要追上去，喊着叔叔的小名快步的追，步子快的不像个老人。姑姑拦不住也怕她摔倒走丢就跟着她追，等追上那人发现不是奶奶才失望的停下脚步。不久又忽然指着一个人说是叔叔又赶忙去追，追上又失望的发现不是。循环几次。我在家时她很小声的问我“这次来家得住一段时间了吧?”我有点愧疚的解释还要回去上学寒假再回来住，不想听奶奶微微撅起的嘴里吐出的“这样啊....”

奶奶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很小声，奶奶走路总是缓慢退让，我好想奶奶抬起头有精神的高声说话大步前进，而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畏缩拘谨。大家挤在空间狭窄的厨房里一起包饺子时，我添完馅料扭头看见被我挡住的奶奶，手里拿着面皮，低着头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脚尖和胳膊微微颤着，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样。

奶奶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来不如八婆吵嚷广场舞大妈活泼，也从来不是这样拘束退避。

爷爷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都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电视。洗衣拖地做饭采购基本都是奶奶一个人在做。奶奶大概算传统社会的小女子，心甘情愿为丈夫做事，虽累大抵也是快乐的。

我和妹妹三个孩子的童年很多时候都在奶奶家度过。奶奶的电动三轮车载着三个放学的小姑娘呜噜呜噜的往家赶，拗不过我们叮嘱一句“别出院门啊”就把我们放在院里撒欢自己回家准备饭菜。电动三轮车不知多少次呜噜呜噜的载着我们走在去向各种公园的路上也不知多少次呜噜呜噜的载回蔬菜馒头和我们的零食。奶奶会用阳台上吱呀吱呀的缝纫机为我们缝制小裙子兜兜褂棉袄棉被，也应我们求助为芭比娃娃缝长筒袜。调皮的我们排过积木做过手工哪会把零碎都收拾到位，都是奶奶无怨言的为一片狼藉善后。奶奶喜欢安静，在外面人声喧杂的地方吃饭会不自在的将眉头皱了又皱。可小霸王一样的我们是多么折腾多么吵闹啊，奶奶心里会是欢喜吗?

老爷爷还在的时候她经常拎着小马扎跟他一起出去走很长的路，现在她也总让我们带她出去走走，总是中午出去的她和姑姑晒的黢黑发亮。我记得和奶奶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夕阳红》的节目，好像是讲一些故事并教人做饭。现在《夕阳红》不播了也不看了，很爱追的《情深深雨蒙蒙》这类连续剧也不看了，我努力从记忆里搜寻奶奶做的饭菜的味道却一无所获了。她熟练的解环看的我们眼花缭乱永远学不来，阳台上的花被她养的开的旺盛分给我家却不免死掉的厄运，暴戾的我扯着小床哭闹着把它要搬回家里......我努力从记忆里搜寻奶奶有关的片段也是收获甚少，依稀保留着喜欢一直陪伴的超人奶奶这样的模糊感受。

依稀记得住在平房时一晚和爸爸妈妈开车离开，奶奶瘦弱的身影在车灯和月光中若隐若现。按喇叭示意离开，那伫立的身影融进了黑洞洞的夜色中，直到出了我的视野也没有闪失。等咔哒插住了门，就隔绝了屋内与外界。而我不想奶奶与外界连通的门咔哒插住，无论身体还是心灵。

而目送我们离开到不见的习惯，奶奶一直都不曾忘记抛弃。

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大概是爷爷病后吧。

据说本来就贤惠的奶奶一心扑在了照顾爷爷上，忙于学业的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一点点驱散掉生活中其他部分的。爷爷病情一步步加重，我却由于忙碌和害怕关注甚少，奶奶精神一步步恍惚的过程我也是缺席的。听来自亲戚只言片语的我，知道了锻炼行走的爷爷会打骂心疼他的奶奶，她从不吭声。我看到的，是爷爷坐在轮椅上，奶奶坐在轮椅旁的沙发上，爷爷躺在病床上，奶奶就坐在病床边。

说爷爷奶奶会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说不出话的爷爷始终看着抚摸他脸的奶奶，糊涂的奶奶一天喂爷爷几顿饭爷爷也都会听话的吃下不发出一个拒绝的音节。虽然他们有些男尊女卑模式不被现代认可，但我觉得他们是相配且幸福的。

最后爷爷走的时候，家人们都说奶奶解脱了，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没想到奶奶心小若此，失去了爷爷好像失去了世界中心的支柱。出丧中午奶奶坐在爷爷的专座上抽泣拒绝吃饭，围坐的人纷纷劝她。结果向来温顺的奶奶在听到“你不吃我们也不吃，你就看着孙女们都陪你挨饿啊”后，猛的把馒头拍下，被捏碎的面屑落到桌上。“吃!吃!呜呜呜呜—”奶奶急烈的反应和野兽般的悲鸣令我震惊。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见过奶奶如此失态，我才知道爷爷去世对她的打击比我想象中大的多。她始终在抽泣，还坚持去殡仪馆参加仪式，念叨着“再去一次再看一眼”不管劝阻，怕奶奶悲痛过度晕倒，一直有人架着她。她扫过面色苍白的爷爷的脸，仅是一扫便转身要走，却又抽泣着再三回头。想放下了吗?放的下吗?

之后，便是孤独的奶奶被接到时间充裕的姑姑家，叔叔休假或周末时住到叔叔家，再就是被送走我的爸爸妈妈接回了家。我们逐渐相信了病情不可逆也无法治愈，也从来没有放弃治疗和延缓恶化的努力。领奶奶去乡村摘桃，一起做菜饼，带她去散步旅游，也带她去更好的医院检查。希望能给她温暖安心的陪伴，希望她的身体硬朗能应付日常生活，也希望奶奶记得多一点新的开心的记忆。

现在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幼儿画报，拼图逗被妈妈重新找了出来。有时妈妈也会给奶奶讲睡前故事。有一次妈妈给奶奶念《卖火柴的小女孩》，故事结束了，妈妈从书本里抬起头却发现奶奶静悄悄的抹起了泪。“没事没事的，小女孩是去找她奶奶了，和奶奶在一起多幸福啊”妈妈忙安慰道，奶奶还是静悄悄的抹着泪。被童话故事触动的奶奶，是在同情小女孩悲惨的遭遇吧?好想好好呵护她，告诉她小女孩有多么喜欢和奶奶在一起。

刚和妈妈通了电话，她说给奶奶看了我前几天和同学的合照，奶奶一下认出了我，“哎这不是雪铃嘛”。我知道，即便奶奶不是原来的奶奶了，但奶奶永远是奶奶。

妈妈说奶奶一下子抽了十五管血，后来抽不出来了从前面的管子匀的血。多疼啊，多可怕啊。奶奶面对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繁琐的检查多么恐惧啊，她又会不会联想到爷爷呢?不过，她是否还记得爷爷呢?妈妈说奶奶不喜欢那里，她想回家。

很快就会接她回家的。“看看放心了，以后就这样吧，糊涂有糊涂的好处，她自己过的挺滋儿的”身体没毛病，腿脚利索，平时也挺高兴的，就够了。她不记得亲人是谁，不记得回家的路，却也知道哪些人是亲近的，也知道回家的概念和渴望。

忘掉吧，忘掉苦痛吧，失去爷爷的苦痛孤独寂寞的苦痛都忘掉吧，把自己忘掉事情这件事也一起忘掉吧。记得吧，请您务必记得快乐吧，有熟悉的面孔陪伴，有叫做家的归宿等待，记得用新的珍珠串成的新的记忆项链。奶奶记得我的话我会很开心啊，我也会希望奶奶记得我啊，但忘记我也无妨啊，奶奶只要记得快乐我就满足了。

不是说“难得糊涂”。

愿我的糊涂奶奶，忘光苦痛，记住快乐。不管您还记不记得我，寒假我会回去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