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任何人抱有任何道德洁癖的希望。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半人半鬼,凑的太近,谁也没法看。
他思来想去,最终依旧选择敏感选择穿上那身敏感的刀枪,敏感锐利地对向别人,也对向了自己。
前面我们讲了鲁迅人生各个方面的经历,同时也听了他很多深刻道理,这可能会造成一个印象:鲁迅都是对的,鲁迅是完美的,这显然是对鲁迅的误读。
鲁迅之所以能说出一些对的道理,戳穿一些不对的人和事,就是因为他认识到自己的不完美,并敢于剖析自己的不完美。小说家东野圭吾说:人性这东西,不要对任何人抱有任何道德洁癖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半人半鬼,凑太近谁也没法看。这句话非常符合鲁迅的人性论。
但是鲁迅更深刻的地方在于,他经常凑近去看自己内心的半人半鬼,想要理解别人的内心,最好的方式就是直视自己的内心。今天我们就来走进鲁迅内心的阴暗面,聊聊鲁迅的缺点。
第一部分: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
如果要问成为一个作家需要什么样的条件,答案可能有很多,但不管有多少种答案呢,其中肯定会有一条叫做敏感。足够敏感才能看到不易察觉的细节,体会微妙复杂的情绪,这样写成的文字才有质感。
鲁迅很多顿悟时刻和绝妙好词都来自于这种敏感,比如在日本看到砍头幻灯片,促成了他用文艺改造社会的思想转变。如果没有十分敏感的神经,也不会写出《狂人日记》里草木皆兵的狂人形象。
但是敏感是鲁迅写作上的优势,却也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性格缺点。为此,他没少得罪人,自己也没少吃亏。原因就在于:敏感是一头哥斯拉,会繁殖出其他问题,敏感容易滑向多疑,鲁迅自己就承认这一点。他说,“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极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
他的许多论敌就抓住这个软肋,在打笔仗的文章里给他贴上多疑的标签,多疑就是不肯轻信,然而,一旦信了,又会滑向偏执,其他意见就不太容易听得进去。鲁迅的终生挚友许寿裳,对他有一个评价:“目光炯炯而带着忧郁,时时屏气曲举,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性格敏感。”
鲁迅的敏感多疑,有本身的性格底色,更主要的是其他的后天原因,这个我们下文再讲。现在我们先来讲讲这种敏感的性格,造成一些人际交往的事故。第一个要讲的是“杨树达袭来事件”。
这件事发生在1924年11月,在此之前还有个“杨树达小插曲”。那时,公务员鲁迅的副业是到北京的几所学校里做兼职老师,其中包括北京师范大学。1924年3月25号,这一天,他接到北师大注册部的一封信,措辞让他很不舒服。鲁迅觉得这背后有人指使,于是在27号就写了篇辞职信,交上去。
热爱他的年轻学生首先坐不住,去了四个代表挽留,弄清楚情况之后,北师大国文系主任杨树达亲自登门解释,这才消除误会,确认那封信真的是注册部员工写的,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于是,鲁迅呢,收回了这封辞职信。
过了大半年,有个自称杨树达的人来敲鲁迅的家门,这是领导家访了。鲁迅让女仆请他进来,进来一看,根本不是杨树达,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声称自己是鲁迅的学生,但也没有认为他是冒名,只当做重名,毕竟愣找上门来的年轻拜访者,他见多了。
年轻人长的还算周正,但说起话来就非常邪门,张口就要钱,鲁迅就说没有,接着还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把鲁迅听的是一头雾水,这样拉扯半天之后,年轻人突然往鲁迅的床上躺平了。年轻人大概是疯过劲儿了,站起来要往外走。鲁迅追上去问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也没问出个究竟,让他走掉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搞得鲁迅很火大,反复琢磨年轻人那些逻辑不通的话。鲁迅感受到了“侮辱和恫吓”,于是他写了篇《记“杨树达”君的袭来》。发到《语丝》上,描述了经过。最后,他得出的判断是,是学术界或文学界的敌人,弄个疯子当武器来对付他,目的是警告他,别做那些对着干的文章。他觉得手段很低劣,竟然找到一个青年学生装疯子。
文章发表之后,很快有几个北师大的学生做出说明,这个年轻人确实是北师大国文系的学生,真名叫杨鄂生。的确有神经错乱。知道了原委,鲁迅很过意不去,写了篇文章,辩证做出了自我批判。认为这件事意外的触发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这位杨同学早日恢复健康,鲁迅感觉自我批评的还不够深刻,他又发表了第二篇辩证,建议《语丝》把杨鄂生同学说明真相的文章发出来,赶紧消除误解,并自嘲道:由我造出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
杨鄂生最终病死于1925年,鲁迅在日记里记过一笔,可见那事之后,鲁迅一直没能释怀,还在关注杨鄂生的情况。
到了1925年,也发生了一件敏感导致的人际交往事故。这次受伤的就不止一个了,事情是这样的:1925年4月30号,鲁迅收到了署名“丁玲”的一封信。这种年轻作者来信,鲁迅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好几封。内容无非是求写作指导,求帮忙发表,有时干脆是倒倒苦水的吐槽。
一般来说,鲁迅对年轻人心肠软,能回尽回,应帮就帮。但丁玲的信,鲁迅扔到一边理都不理,已读不回的杀伤力,鲁迅表示略懂。
简单交代一下背景,前面讲过的女师大的风潮,这时候已经发酵,马上要爆发。鲁迅为首的语丝派和以胡适为首的现代评论派,正在激情论战。论敌什么花样都敢上,什么脏水都敢泼,比如后来陈源就敢空口白舌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整大本抄袭日本学者的著作。
所以啊,在这种关键时刻,鲁迅对于陌生的人或名字都格外敏感。丁玲,这个陌生的女性名字让鲁迅起了疑心,他想到常有男的用女性的笔名骗发表的故事。北大有个叫欧阳兰的男生,用自己女朋友的名字琴心投稿,就骗了不少男编辑。鲁迅身边的人知道这件事,第二天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就过来说,周作人那里也收到一封笔迹很像的信,署名休芸芸。
孙伏园甚至断定,丁玲就是休芸芸,因为他对这个笔迹太熟悉了,休芸芸给晨报副刊投了很多次稿,孙伏园看不上,投一次拒一次,有一次编辑部开会,他把休芸芸的稿子排成一长条,说这是一位大作家的作品,说完全部扔进废纸篓。
如果丁玲就是休芸芸,也就表明丁玲就是沈从文——休芸芸是沈从文的笔名。断案断到这里,一旁的章衣萍,再来一个神助攻:不要又是什么琴心女士与欧阳兰的玩意罢。
可以下结论了,这就是沈从文在搞鬼。这样一来,这封信让鲁迅对沈从文有了两重反感,一重是男作者用女性笔名骗发表,人品就不咋地。另一从是孙伏园对沈从文的强烈反感情绪也传染了鲁迅。
没想到很快就来了第三重反感,这件事过去没多久,一天有个叫胡也平频人来拜访鲁迅,递上一张字条:丁玲的弟弟。鲁迅见到字条气的要报警,对佣人大声说:说我不在家。
鲁迅认为,没给沈从文回复,他就来故意找茬。顺便要说明的是,胡也平也在状况之外。当时他正在追求丁玲,在字条上那么写,只是想套个近乎。一来二去,沈从文在鲁迅的印象里活如一个小丑。
这年七月,鲁迅写信给钱玄同说,沈从文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欧阳兰也常如此。这个事故比较严重,一下伤了两个年轻作家的心,既否认了丁玲的真实存在,也让毫不知情的沈从文彻底躺枪。
丁玲后来回忆说,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不认识胡也平,更不认识沈从文,等不到鲁迅的回信,是丁玲决定结束北漂的一个重要原因。她说,“他对别人都是热情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就认为我是一个讨厌的人,对我就要无情。”
好在丁玲这个冤案得到了平反,后来,当鲁迅得知丁玲确有其人的时候,照例做了一个辩证,承认自己又错了。一想到她怀着痛苦的心情回到老家,就对自己没有回信这个事情感到很不舒服。
1931年,丁玲到上海,一度和鲁迅走的很近。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逮捕,关在南京,鲁迅也出力奔走营救。外界误传她的死讯时,还提笔给她写了悼亡诗。
另一边,沈从文就始终没有等来鲁迅的辩证。鲁迅的不回应,不道歉,对沈从文造成了不小的伤害。美国学者金介甫就此问过沈从文。沈从文说,当时他就知道这件事,并为此感到非常恼怒。
在一些研究者眼中,鲁迅和沈从文是最有成就的两个现代作家,代表了中国现实文学的两方向。而在现实中呢,他们也确实不在一个方向,保持着距离,偶尔还有一些金派梅派的争论。
一直到了晚年,沈从文再次复盘这件事,比较心平气和了。他认为,鲁迅骂他,讽刺他的作品,主要原因是鲁迅身边有人不断挑拨是非,帮他找可骂对象。小报一登,鲁迅一看,就受了影响。
最后这样的一个事故还是跟一个大作家有关,林语堂。和上面这些例子最大的不同是。林语堂一度是鲁迅最亲近的朋友之一。1925年,鲁迅的语丝派和胡适的现代评论派打笔仗,林语堂就是语丝派的得力干将,他们经常打漂亮的配合战。鲁迅发表痛打落水狗的犀利观点,林语堂就画一个《鲁迅先生打耙尔狗图》的漫画图解。
1926年,鲁迅有点内外交困,内是他和许广平的恋情。外是他和教育部闹得不太愉快,公务员的差事不好干了,他想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但没有好的去处。就在这时,先一步到厦门大学掌管中文系的林语堂,说动了校长开出400元每月的高薪,把鲁迅挖了过去,替鲁迅解了一大难题,这是他们友情的高光时刻。
虽然后来他们在文学观念甚至政治观念上发生一些分歧,但是他们还是会相互写信,有空一起约饭的好朋友。1927年,鲁迅刚到上海,林语堂得到消息,当天晚上就去拜访。谈到深夜,由于现在都生活在上海,共同好友也很很多,他们来往的也很频繁,但在1927年,一次饭局上的误会,让两人的关系有了裂痕,这就是“南云楼风波”。
这个饭局的主题是:鲁迅和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协商版税问题,这个是在之前的课程里面提到过。鲁迅和李小峰,不仅是写作者和出版商的合作关系,他们是师生,也是密友,所以当鲁迅算了账,发现被拖欠了一笔巨额版税,心里有遭到背叛的愤怒,后来闹到差点要打官司的地步。
经人说和,李小峰有意私下和解,足月分期还款,鲁迅还是念旧情,同意了。于是李小峰设宴招待,来了不少共同的朋友,林语堂夫妇也在内。本来酒席的气氛挺轻松愉快的,解决了一桩公案,又是老友聚会,鲁迅看上去心情也不错,就多喝了几杯。
没想到快到散席的时候,林语堂说了一句什么话,鲁迅听了,砰的站起来和他理论,由理论发展为争吵,由争吵发展到快动手时,鲁迅被拉回座位,林语堂夫妇先行离席。当晚鲁迅把这个冲突写在了日记里,他说林语堂语含讥刺,那么林语堂到底说了什么,把鲁迅激成这样。
林语堂晚年写自传,写到这一节,说事情小之又小。是鲁迅神经过敏所致。期间,他提到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张友松。这个人鲁迅也熟,和李小峰是同行对手,都是搞出版的。
鲁迅认为,林语堂在这时候提起张友松,言下之意是他和李j峰打官司,好像是受了张友松的挑拨。这种讥讽,鲁迅忍不了。
林语堂说,他们像一对雄鸡,足足对视了两分钟,这就是整个误会的经过。在同席的郁达夫看来,鲁迅当时有点喝大了,比较敏感,另一边呢,林语堂急于申辩,双方把空气弄得紧张起来。
郁达夫说,这件事当然是两方面的误解,后来鲁迅也明白了,他和林语堂之间是有过一次和解的,鲁迅逝世后,林语堂撰文怀念对自己和鲁迅的关系,他概括是: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
疏离的第一次就指上面这件事,他们的友情始终没有破裂。林语堂在悼文里说的,……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
下面我们讲第二段,我希望长存单纯之心。
关于鲁迅敏感造成的很多例子,就说这么多,现在我们要讨论一下,为什么鲁迅如此敏感。假如抛开先天的个性气质分析起来,我觉得主要有三个后天的原因:
第一个,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我们常说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鲁迅的成长故事,我们都很熟悉了,由小康之家堕入困顿,成年的嘴脸的险恶,亲人的落井下石,催熟了少年鲁迅的心性,也磨尖了他的神经。
第二个,持续一生的生理病痛。这个是我们最常忽略的一个方面。鲁迅人生的最后几年都是由一个叫须藤五百三的日本人给他看病。须藤给鲁迅整治当下的病,鲁迅给他讲述自己从前的病,鲁迅去世后,须藤把这些整理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份特别的鲁迅体检报告,鲁迅的身体差到什么程度呢?
七八岁长龋齿,二十七八岁牙齿全部坏掉,牙齿不好带来肠胃问题,在十七八岁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吃的是辣椒拌米饭,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并进一步加重了肠胃问题。
在鲁迅去世的前一天,须藤罗列了鲁迅身上的各种病:痔核,牙齿全缺,胃扩张,肠弛缓症,胸膜炎,喘息,肺结核……其中很多都是常年的老毛病,须藤医生认为,一般人身体弱成这样,仅仅活着都要用尽全力,但鲁迅还能保持高强度工作,简直是医学奇迹。
他认为,撑着鲁迅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一个人身体这么坏,精神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很难不敏感。听完须藤的唠叨,鲁迅还有精神跟他开玩笑说,“只要没有得花柳性病,就证明自己是纯洁的。”
我们还会想到鲁迅有一段相当长的纯洁期,就是和徐广平好之前,几乎禁欲的生活。鲁迅曾分析禁欲者的心理,也可以看作是自我的解剖。他说,生活不和自然,性状就会大变,看事无味,看人讨厌,压抑自己的性欲,还会对别人这方面的事敏感多疑,羡慕嫉妒恨。
这些事生理上的问题,都是造成鲁迅性格敏感的重要原因。
第三个,险象环生的战斗环境。鲁迅曾经表达过一个委屈,就因为他的文章有流量,别人只看到他骂人,却从来不去看别人是怎么十倍百倍攻击他的,套到鲁迅的性格上也是同样的。我们只看到他的多疑和敏感,却没有看到他所在的处境是否允许他保持天真和单纯。
所以这点的话,我们就会发现,鲁迅人生的每一次大动作,换个工作,换个城市,换一种生活方式,其实背后都有一个困难的处境,躲开敌人的明枪暗箭,保存性命,继续战斗。
用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教授的话讲,当时鲁迅是所有人的公敌,也是他自己的敌人,社会上到处是阴谋流言和陷阱。被写下的目瞪口呆的事,他经历的很多,在这种八面受敌的情况之下,鲁迅像是进入了一个无物之症,这时候他的过分敏感,就是一种自我保的强烈防范意识,随时准备抵挡八方来敌。
敏感另一端,鲁迅又是单纯的,甚至说有点呆气。他常对徐广平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鲁迅无时无刻不想放下这身敏感的刀枪,放松一下。他翻译过一句话表达心声,我希望长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事。
可是呢,当他一放松下来,就给敌人和骗子可乘之机,事后他又开始反思:“我大意了,一不疑虑,偶动友情,就成为我的弱点。”
最终,鲁迅左右为难,敏感是弱点,不敏感也是弱点。他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依旧敏感,选择穿上那身敏感的刀枪,敏感锐利的对向别人,也对向了自己。
这节课差不多就讲到这里了,最后要说的是,与其说我们今天呈现了一个阴暗面的鲁迅,不如说是为了呈现一个更为完整的鲁迅。鲁迅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的解剖我自己。
我们顺着鲁迅的目光向外看,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内看,试着去看自己的半人半鬼。因为发现自己阴暗面没啥事,承认自己内心有阴暗面,也没啥事,也正因为知道自己内心的有阴暗,才要经常的自我反思,才要用道德去约束自己的内心的阴暗面,这样我们才会去思考如何摆脱鬼气,去做一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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