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作者: 本人词不达意 | 来源:发表于2023-08-11 22:22 被阅读0次

          这个月我第五次来看安。

          见推开门的是我,她看起来很高兴,从孤岛似的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挥走正帮她按摩肌肉的护理机器人。

          “好久不见。”安咬着下唇笑,督促毛细血管渗出一点儿血色来。嵌入式机械臂适时伸向她,合金筑造的巨大手掌轻轻托起纸一样薄的身体,使她降落到我身前——隔着一面近乎隐形的玻璃屏障。

          “好久不见。”于是我也笑,扯了招待的客椅坐下。每次来访安都以这句话开场,搭配一副久别重逢的热切模样,分明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半周时间,却显得我仿佛是个十恶不赦的失约惯犯。护理机器人举起条毯子追上来,给安铺在地上,她整具身体慢慢地缩进宽大柔软的织物里,露出两只眼睛望我。

            我把视线投向她光裸的双脚,伸出手点了点空气:“让它给你把鞋也拿来,不然又要生病了。”

          安没接茬,拉出一个虚拟屏幕划拉几下,转了个角度展示给我:“房间是恒温的呀,”她弯起眼睛,讲得一板一眼,“我刚刚调高了温度,不会冷的。”

          我忍不住打量一圈四周,相比起上次来访,角落里多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记的机械设备,想来是给安的消遣。整个空间仍大得吓人,一团死的空旷、庞然的废墟——没办法,更加恰当的描述应许是无力回天。外面的一切对安来说都危险,只好把她和世界隔离,做一些于事无补的抗争。自从她在某次实验中不幸被放射物质感染,送进这座巨大的玻璃器皿里已三年有余。无菌室造出一套完整的免疫系统,提防这个已然喷出臭气、满目疮痍的星球可能对她造成的任何二次伤害。

          无力回天。当她的上级递来安的资料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这包电子信息沿着网路返还,或者丢进回收站再清空。原因无他,这样的人我实在见过太多,心理疏导与治疗干预之于他们不过是隔靴搔痒——执念太过深重,最后结果只能是互相浪费对方时间。

          但工作是不可抗力。我指挥飞车驶向玻璃房时满怀忐忑,谁又能想到后头的事。

          “今天有消息吗?”我问安,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裸露在衣物以外的小片皮肤。人造阳光比不得黄太阳,我记得刚来那会儿安的肤色还因受辐射损伤显出不健康的蜡黄,现在看着倒比红灯区扭着腰走过的电子歌舞伎的妆容更苍白。她和张尚未来得及被人着色的亚麻画布也没什么差别,我在等待安回答的间隙走起神,没人知道画布的命运究竟是被塞入垃圾箱还是摆进艺术馆供人观瞻。悬在安头顶的剑和机械臂都由铁铸成,我思来想去,仍不知道哪一个会先落下。

          安摇头,不出所料的反应,提及这个问题总叫她呼吸都变勉强。攥紧毯子的指节发白,强忍着仿若拥有实体的失落。

          “没有。”最后她只是仰起脸,这样说。

          你到底在等什么?我想起文件里那些被划去的、欲盖弥彰的信息,问询的欲望突然抵上舌尖。我心疼安,她几乎是一具离死亡只差一个智慧门锁距离的骨架,走出这扇门,安甚至无法自如地呼吸。

          安看上去兴致缺缺,自知坏了她的好心情,我从怀里掏出一束皱巴巴的鲜花,抖掉残存的几滴蒸馏水,整个儿往前送,直到抵上玻璃幕墙。我总想方设法搜罗一些天南海北的小玩意儿讨好她,今天带来的转基因品种价格高昂,联系购买渠道更是颇费我一番功夫,几经辗转,花束真正到手我却疑惑:实在看不出温室精心培育的合成植物和一个世纪前的纪录片里那些路边肆意生长的野花有什么太大差异。

          护理机器人冲上前,用仪器上上下下地扫描,隔空评估我手上的东西是否会给安带来伤害。我感到好笑,挪开目光,发现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几乎要把整张脸贴上玻璃,眼窝的凹陷在白炽灯管下方显得更深,底下嵌着两颗发亮湿润的星系残骸。她甚至孩子气地抽了抽鼻子,试图嗅闻花的香气。

          倘若没有隔着这扇玻璃墙,我真愿意找来全星系的花递到她面前。

          “真的吗?”安瞄我一眼,浑身散发幼兽般温顺脆弱的气息。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将想法吐露,耳根烧了个通红,支支吾吾想要辩解,却听见她说:

            “也许下辈子吧。”

            我感到新奇,在一个永生可以实现的年代,一位顶尖的科技工作者向我兜售虚无缥缈的来世。

            “如果有下辈子,”安呢喃着,完全掉进她为自己设想的来生里去了,“也许我不必在这里。”

          “下辈子?下辈子你一定健康得不得了,”我接过安落在一边的话茬,陪着她为那个素未谋面的新世界添砖加瓦,“说不定咱们还会遇见,到时候一起去火星、去开普勒和格利泽的殖民地,那儿有漂浮在半空的水母,马和森林,”说到后段简直像是在胡言乱语了:“火星殖民地里的帅哥绝对会喜欢你的,”我咽下喉间突如其来的不适,硬着头皮往下编,“相信我,他们会排着队向你献殷勤的。”

          安又开始笑,笑得脊背都在颤,自顾自抖成一张海风里的船帆。她把笑含在唇齿间,叹息着直起身子,比对了一下她和我的高度,撑着玻璃印上一个吻。干燥起皮的唇落在这片冰冷透明的海域中央,氤氲小片朦胧的雾,造一座只有我准许登陆的柔白的岛屿。

          她在吻我。

          安正隔着玻璃亲吻我。这个念头还未在我脑海中发酵完全,便被一阵急促刺耳的警报声打断。

          安愣在距我一拳之差的、世界的那端,懵懂地去摸自己的脸,鼻尖浓稠的血被他揩去,又随下意识撑着墙壁的动作尽数抹在玻璃上。而我还瘫坐在原地,举着花束一动也不敢动,滑稽得像是举着火把而非玫瑰。

            大脑嗡鸣,视线模糊,屏障上那团红醒目得叫人害怕,一时分不清是花还是血的痕迹。安被机械臂接走放回床铺,各色设备疯狂运转,尖叫着响个不停;所有我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人围在她的床边手忙脚乱,而我像是闯入某个文明社会的原始人,徒劳无功地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一个外形憨态可掬的小机器人脱离队伍,摇摇晃晃朝我的方向走来,立在玻璃前站定。几股细细的水流从它肩侧喷出,辅助房间的自洁系统,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点血迹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AI发出又一次提醒,督促我离开。

          我不愿承认,但新世界碎裂的声音的确响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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