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扬
哥哥小侠上初一,我上小一。
放学路上,傍晚阳光把我们影子拉得老长。
哥哥喜欢一边走,一边踢石子,如果哪块石子被他看中,似乎就有了魔法,如一只被喂熟了的小狗,一路翻滚欢跳地跟在脚下。
每次,我去抢他那石子,他不动声色,笑嘻嘻让我抢,等我笨拙的脚,马上要接触到时,他的脚灵活一插,一勾,石子就乖乖跟他走了。
我踢不到石子,就会撅着嘴巴认真生气,他则会哈哈大笑。
这次,看我又撅起了嘴巴,他从书包拿出一个漂亮笔记本,说:“数学又考了满分,老师奖的,给你!”
我瞬间开心地裂开嘴巴,抱抱他的腰,扬着笔记本,羊角辫也欢跳起来……
拐过巷子口,二胡声传来,孤单,忧伤,凄凉,是如泣如诉的《汉宫秋月》,爸爸说过那是高墙内的宫女见不到亲人忧伤,可爸爸自己现在,似乎比宫女还忧伤,那长长颤音、迅疾滑弦,简直要把人的心生生撕开……
哥哥和我是在爸爸的二胡声中长大的,曲子都熟悉。
我俩放慢了脚步,哥哥的眉头缩了起来。
和妈妈一块做工的杨阿姨,和妈妈各自扶着自行车站在门口,杨阿姨说:“小侠他爸原来拉的曲子多喜庆,现在拉的多悲啊,简直要把心都听碎了呢……”
妈妈长长地叹口气,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我和哥哥都知道,让妈妈落泪的不只是琴声。
三个月前,一打盹的司机自己死前,还让爸爸失去了一条腿,另外一条保住了,接好后,畸形地往外撇着脚。
爸爸从此丢了帅气,丢了工作,丢了快乐。
英俊潇洒的爸爸原来是酒厂的采购员,虽然不是正式工人,但满中国地奔走办业务,见多识广,能带回各种各样稀奇的惊喜。
爸爸拉得一手好听的二胡,他修长的手指神奇极了,两根细细的丝线,在他的抚摸下就会流淌出各种音乐,欢快的,悠扬的,迅疾的,悲伤的……树上鸟的叫声,河里流水声,我和小侠哥哥的笑声,都能从他的手指下流出来,据说当年温柔漂亮的妈妈,就是被爸爸神奇的二胡吸引来的。
我家有棵石榴树,手腕那么粗了,不像王奶奶家的老石榴树那么多疙瘩,弯弯曲曲,也不像小生家的枝枝丫丫乱成一团,我家的石榴树,分成两枝,笔直的枝干,枝干上又各生出两枝,小侠哥哥说像神鹿的角,我常常想神鹿有两只这样的角该有多漂亮。
以前,爸爸最喜欢晚饭后,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底下拉二胡,他二胡往腿上一架,笑眯眯地深吸一口气,就会有好听的曲子流淌出来,好听的曲子天井院子关不住,邻居也爱听。
杨阿姨说,最爱听欢快的《步步高》,听着就觉得生活有奔头;王奶奶则说最爱《月光下的凤尾竹》,这让她想起年轻的时候;爱流鼻涕的小虎却说最爱听《赛马》,听着就像骑在了马背上。
当然,爸爸有时候会拉《苏武牧羊》《二泉映月》《兰花花》等曲子,好听却让人心里很悲伤,一边忙碌的妈妈不爱听了就喊:小侠他爸,粉丝要求换频道——,爸爸就应:得唻——
随后就会传来妈妈最喜欢的曲子《梁祝》……
可是,自从爸爸遭遇到不幸,彻底换了一个人,不但唉声叹气,脾气还大的吓人,他会把妈妈端到面前的饭菜突然摔掉,然后呜呜地哭,狠狠捶着腿,骂自己是被别人养活的废物。
最遭殃的是哥哥小侠,天天遭爸爸呵斥:一会嫌他不及时去买米,一会又嫌他不为别人盛饭,哥哥成了他的出气筒,他总有理由把哥哥骂得时刻支棱着脑袋,紧张得像个待宰的鸭子。
哥哥委屈,向妈妈说,自己不想靠近爸爸,妈妈却说,我们要体谅爸爸心里的苦恼,让他发泄出来,要不然会得病。
哥哥红着眼圈,懂事地点点头。
运动会到了,小侠哥哥要跑步,他的鞋子都烂了,拿给妈妈看,想让妈妈买一双新球鞋。
一家四口全要妈妈一个人打工微薄工资支撑,的确拮据,妈妈露出难过的神情,这没逃过爸爸的眼睛。
爸爸把哥哥叫到身边,伸手就一个大嘴巴,哥哥被打的一个趔趄,脸立刻肿了起来。
这还不算,哥哥被骂了他很久,什么养这么大不懂事,像他一样是个废物之类,爸爸这是第一次动手打哥哥,哥哥伤心地捂着脸哭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的那一巴掌,把小侠哥哥一下子变成了坏孩子,他开始逃课,与同学们打架,顶撞老师,有次考试,试卷上一个字也没写,还画上了一只大乌龟,气得老师来找上门,说如果再不改,就算他学习很好,也会开除他。
一边的哥哥冲着告状老师喊:你开啊,你开啊,不开除我的就是孙子……。
十三岁的哥哥的声音变了,像鸭子一样尖锐难听。妈妈又被气哭了。爸爸的二胡声更加凄凉哀伤,让人听见难过得想撞墙。
又一件事,直接导致了哥哥离家出走。
这天,妈妈再次带爸爸到医院检查身体,回来已经是下午,爸爸进门一眼就发现石榴树被砍掉了,白拉拉的树茬刺得人眼疼,树枝被胡乱地扔在墙角,树枝上已经挂上了几个绿宝瓶一样的石榴,有的花儿未尽,兀自鲜艳着。
妈妈一看也很心疼,还是怕爸爸生气,连忙说,这个孩子,可能是嫌树在他窗户底下挡了光,学习时费眼睛,砍就砍了吧……
爸爸哪还听得进去,脸铁青,暴怒如雷: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
要不是腿脚不行,大概早冲进屋里,揪出了那兔崽子。一会,他手上多了一根树枝。
妈妈向走出小屋哥哥使眼色,让他不要靠近爸爸,可哥哥低头不语,慢慢走到爸爸身边,爸爸的枝条向哥哥抽去。
为什么砍掉树!
玩……哥哥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小刀,那上面还沾满树屑。
爸爸更加气愤,枝条有力地抽打着哥哥,哥哥也不躲,那么任凭爸爸抽打,裸露的腿上瞬间布满红印,就我和妈妈吓坏了,一边呜呜哭了起来。
晚饭做好了,一家人谁也不吃,哥哥把自己反锁在自己小屋里,一直亮着灯,有几次妈妈敲门,想看看他的伤,与他聊聊,他都拒绝了。
天亮的时候,妈妈发现哥哥不见了。
哥哥小屋的书桌上,桌上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妈妈,我出去挣钱去了,爸爸这样,你一个人挣钱养家太辛苦了,我长大了,应该帮你了。放心,我不会变坏的,原来我在学校惹事,都是故意想让老师开除我,那样我就能帮你了,不用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依着书桌,是他砍下的石榴树,那棵特别的石榴树:两根主枝,每根枝上又生出两枝,那么对称,哥哥说像神鹿的角一样漂亮的树,树干被刮的很光滑,树丫中间用铁钉横上了一截木棍,木棍用废旧的布条一圈一圈包绕——那两根树干,一夜之间变成了两根拐杖。
妈妈咬着嘴唇,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爸爸却像个孩子,抱着两根拐仗放声大哭……
爸爸和妈妈用他们所能用的方法找了哥哥一整天,又坐立不安的等了一夜,滴水未进的妈妈已经憔悴不堪,爸爸反而安慰妈妈说,小侠这孩子机灵,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
天黑的时候,妈妈再次把饭热了,端到桌上,还是没人吃。这时候,门被轻轻推开,哥哥回来了!
坐在门口的爸爸一把拽过哥哥,搂在怀里,再次呜呜的哭了起来……
嘴唇干裂的哥哥,从来不说那两天一夜经历了什么,但他回来后,感觉一下子长大了。
爸爸也好像变了回来,又成了乐观开心的爸爸。
他忍痛割爱卖掉了二胡,买了一辆三轮车,置办了家什,在我们学校门口卖起了肉夹馍。
每天早晨,我和哥哥早早帮爸爸推车到学校门口,放学后一起帮他卖一会,然后一起回家。
老天眷顾,生意还不错,爸爸从一个潇洒的采购员变成了一个残疾小贩,一样撑起了这个快乐的家。
再过些日子,就只能我一个人帮爸爸了,因为小侠哥哥要到北京上大学了。
哥哥砍掉的石榴树冒出的新芽,早已长成新树,上面挂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哥哥说等他将来挣了钱,先给爸爸买一把最好的二胡。
我似乎看见石榴树下,爸爸抱着他爱的二胡,沉醉地拉着,琴声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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