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这些日子里还算清闲,早晨他从信使那里收到个包裹。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绣了花的淡黄绸布里,包了块红木,还有一张临摹的挂画。卫庄向来不需要这些东西,甚至是说,根本就巴不着边儿。
天气不算太冷,他眯眼看向窗外的暖阳,手指摩挲着布料的纹路。
红莲总是想着法儿地给卫庄报恩,可能还有点其它的意味。出了鞘的鲨齿寒光逼人,他仔细擦拭,眼眸深沉了些。还未入世时,师父教他做个无欲的人,避免一切儿女情长。后来他也做到了,其实也就是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卫庄到底要比师兄们了悟地多,一步步变得强大起来。从十三岁那年出韩宫,到现在,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那偌大的宫殿里哪哪是什么殿,拐个弯那边又是什么堂。
冬日里房间燃了炭炉,窗边飕飕凉风吹进屋子,让人清醒不少。有些事情,还得闲散的时候才悄不知地从记忆里钻出来。他轻抿了一口酒,定定坐在风口处,从清晨到黄昏,不曾出过门。
翌日因着韩非有事,卫庄只得去宫里找他。这回挑了白日,用不知哪次捡得的腰牌从正门进去。他瞥见了在莲池边拨水的红莲,继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也看到些路上新添的盆景。
有时候,他想,若非自己没有去鬼谷,眼下能怎么样。这个问题思考地不久,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喝酒谈事了。
又或者。
“百越那边似乎消停了点。”韩非从书架抱了好些书过来,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尸蛊的记载我这里的藏书也没见有多少。”他吹了吹竹简上的蒙尘,捂起鼻子咳嗽。说好了两个人一起查找,实际上全都给他一人包揽,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了半晌,从文字里抽出身哀怨地看向旁边清淡逗鸟的卫庄,静谧的房室里响起好一阵咕咕声。“嗯…我说——”
打他正午来后韩非就吩咐了不许人进来,这会儿估计都该吃晚膳了,丝毫不见对方要离开的意思。
“都是跟着哥哥身边做事的,怎么连这点事情都不知考虑考虑?”
听及下人们说韩非一天未进食后,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红莲火急火燎地赶来瞧瞧。差人把食盒子送进去,门外的人都相看犹豫。见此她也猜准了一干人不进屋的原因,知他们为难,只是训斥一番后自己亲自推门。
卫庄不赶着走。本是担心他暴露的韩非见状,刚悬上的心又放下。他拍拍脑袋,心里笑自己条件反射。以前是俩人没见过面才怕红莲起疑心,如今交触过几次,大可不必再闪躲。
随后还跟进两三个侍女进来点灯,俞渐昏暗的宫殿瞬时明亮。待看清卫庄的面目后,她惊了几分。抓盘子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眸子里闪烁着雀跃。
外头还剩一点余晖的斜阳正好落下。许是坐得累了,他抬手按揉着太阳穴,趁着红莲转身关窗的空挡交代几句便要离开。
她还才刚来没多久,不免失落,闷声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看韩非吃饭。冬日渐融,不知不觉间有了点春意的势头。窗户没有关严,微风吹起轻薄的幔帐,卷着层层波浪。
等到再暖和些的时候,红莲逮着机会让哥哥带她出宫,韩非经不起那阵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她没去过脂粉重的地方,一进紫兰轩脸上就绯红不减。
小厮领他们上了阁楼,瞬间又变个天地。红莲摸摸脸上的假胡子,觉得没趣。“要跟你说过不要跟来了。”她那眼皮子要闭不闭,半个身子怏怏地趴在桌上。“还不都是你只顾着自己快活。”
紫女闻声转过头来看她,带着些惊讶。“原来是个姑娘,”她掩去嘴角的笑意,起身给红莲拿红豆糕吃。“怪不得这么秀气。”韩非领她进来时,想着应该是信得过的人,虽然一眼就看出那拙劣的打扮,但还是得陪着演一演。
卫庄回来,正好撞见红莲将膈应的八字胡撕掉,四目交接,她也不知羞地盯住人家不放。桌上烧着热水,准备煮茶用。她本不会弄这些玩意,主要是另外两个人醉心于下棋,没工夫招待她。
水咕噜咕噜地打着滚儿,茶叶逐渐翻卷开,点点清香弥漫出来。他与红莲对立而坐,倒了杯酒。她低头佯装看书,不时偷偷瞄着卫庄。
“有事?”
红莲一个激灵,呆呆的点头,又摇摇头。
他应该像开始那样侧身看窗外,看天边飞过的鸟禽,而不是现在这样看她暴露眼神的窘迫。
“嗯…我,我听哥哥说,你的武功很高强。”
卫庄抿唇,放下杯子。“那,你能教些剑法给我吗?”她单手支起头,一手拿着小木筷随意在一堆干茶叶里翻弄。“会有剑光的那种,”自顾自地碎碎念,没大注意对面人的变化。
“宫里的师父教的都是些花架子,一点都不管用。”
“当然,可以学学内功肯定更好啦。”
又加了把茶叶进去,味道愈发清显。
“你很想学?”
她顿住。
这要怎么说呢,虽然有一部分出于心愿,其实主要是随口找的一个聊头。
她自然知道对方没有必要接受这样突兀的请求。红莲咬咬手指,心想坏了,看他那不说话的样子,肯定是要觉得她任性无理了。
“下月初五,我教你。”
卫庄首先打破沉默。推了一杯在她念叨时泡好的茶水。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捧起抿一小口,偷偷扬起嘴角,又怕给人发现,不敢笑开。再抬眼偷瞄时,对面已经起身进里屋了。
这下她可有了盼头。好容易挨到了初五,正赶着去冷宫那边,顾不及前面有人来。她连后退几步,被撞得头晕。
说到底也不全算红莲的错,待看清那人的样貌后,连道歉的念头都消了。可对方偏就不让她过去,气势咄咄逼人。都是性子急的主,争执了几句便在池边动起手来。
忘了注意石阶上的青苔,脚下一个踉跄,拉扯着落尽水里。最后惊慌中被人救起,呛了几口水。
碍于对方是开国功臣世家,两边都不好得罪,来处理这件事的二公主将两人禁足三天。原本约好的初五又给拖后到了初八。
解禁的那天,她抱着试试的态度去冷宫找人,还真见着了卫庄。欣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又是不好意思。
“我,我初五那天有点事。”
他在前面走着,往湖心小岛去,风吹来点点落花。
“我知道。”
“那…你后来有再来吗?”
“有。”
卫庄让她站定,自己去折了两根木枝。
“每天都来?”
“每天都来。”
比对一番,扔了一根稍细的给她。
他示意红莲进攻。过程中木棍未触到卫庄衣角分毫。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百越一事没好全的身子本就需要调养,又有落水那么一出,难免受些风寒,手上柔软无力,不出四招红莲已累得出了些汗。
最后一次向他挥出棍子时,腕上突然被抓住,紧接着整个人被他往怀里一带。
卫庄抓得不紧,慌忙中红莲转身挣脱开。湖面泛起涟漪,清风过面,满天缭乱的花瓣差点迷住眼。发丝轻轻掠过他的手背,耳后四道红红的印痕若隐若现。
他眯了眯眼,忽然强制住她,旋身绕到背后,屈膝向小腿抵去。红莲腿上一软,摔在地上。
“宋垣?”
“什么?”
他莫名其妙的说出个名字,红莲反应不过来。“基本功还算扎实。先从你师父教的防御招式练吧。”
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满头雾水地站起来,对方却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卫庄倚着树干闭目,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打在他身上,斑驳成影。
第一次与红莲见面时,他第一次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好命的。十岁的卫庄每天都能在莲池附近找到红莲的身影,众多孩童里,她格外抓眼。
也许是出于艳羡,他经常来,站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后来慢慢知道了很多,就像这个小姑娘还有个爱异想天开的哥哥,再是她也有一些不和睦的姐姐弟弟们,很少不受欺负。
那终究不是与他有关的生活。
又隔了些时日,红莲以功夫长进不少为由,训练大不如以前用心思。一会儿是跑去逗猫,不然就脱了鞋踩水,关于她贪玩耽误时间的方面,卫庄从不急着催促。
午后下了点雨,青石板上湿沥沥的。上午蹭了几口张良的桃花酿,一觉睡到迟暮。醒来隐约听见六公主搬去了住处清远的长公主府上,不由得想到了卫庄。
那日他所提起的宋垣是六公主府里的,自小就和红莲互相看不顺眼,像初五打架落水的事情,长辈们都已司空见惯。
她提了一壶桃花酿,踏着月色随处走走,下意识想去冷宫的湖心去瞅瞅。黑夜里恍惚看见花树下站个人,她惊喜万分,向那边奔去脚步轻快。
“庄!”
红莲直呼他的单名,卫庄摩挲着手里小奶猫的绒毛,抿了抿唇。她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像盛满了漫天的星星。一树繁花盛开,落英缤纷。
那一刻,卫庄觉得,他是要远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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