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离别,你还记得哪些?
夜已经很深,女人跑到一户人家,抱起襁褓中的孩子,夺门而出。襁褓里是个女娃,因为性别不被待见,趁女人不注意被送走的女娃。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深夜,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女人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女娃去往别处生活,从根源上避免了类似的“不注意”。
女娃慢慢长大,上学了。和小朋友一起贪玩,放学了也不回家。天黑了,女人着急,大街小巷地找。女娃躲在街角一个旮旯,女人的声音近了,不敢出声。女人的声音远了,小朋友们也相继回家了,女娃肚子饿了才慢悠悠走回家。女人很生气,拿起一节木尺就让女娃伸手出来挨打。女娃疼得直哭,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不回应。女人放下手里的木尺,蹲下身子,看着女娃认真地说:“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女娃看着女人眼里强憋的泪,似懂非懂。
再大个一两岁的时候,女人带着女娃去到自己的一个朋友王阿姨家。王阿姨家住在路很不好走的山里面,房前屋后种了很多的脐橙树。
到王阿姨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住了一夜。第二天女娃醒来,揉着朦胧睡眼,屋子里里外外都不见女人的踪影,只见王阿姨在门前的菜地里忙活。王阿姨引女娃到水池边刷牙洗脸,女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飞也似地往外跑,边跑边喊女人的名字,边跑边找女人。
山里的早晨,露水很重。女娃的声音像是要把晨曦那片微光刺透。女人终于循着声音来到女娃面前。女娃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呀?没关系,假如你不要我了,跟我说一声,我不怪你。”女人蹲下身子,摸了摸女娃那张来不及洗的脸:“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就是带你来王阿姨家歇两天。王阿姨家的脐橙树长了很多新芽,我醒得早,就过来帮忙抹梢(果树保果增产的措施之一)。既然你来了,我们就一起吧,我教你。”
女娃发现女人在王阿姨家那两天,很开心。
小学五年级,女娃的腿因为意外受了伤。辗转几家医院,折腾了几个月,最后被告知腿部很多组织已经坏死,需要截肢。女人不敢相信。又是一个深夜,截肢手术前的那个深夜,女人抱着已经走不了路的十多岁的女娃,跟逃医药费的患者家属似地来了个“深夜出逃”。每每想起这件事,女娃总是俏皮地调侃女人:“不打招呼就逃跑,人家还真以为差医药费呢。”
女人找了很多人,用了很多方子,女娃的腿保住了,鞋子袜子裙子裤子照穿不误。女人对女娃的好,女娃心里都记着。
上中学了,女娃在外地。女人没预兆地就去学校找女娃,说想见见她。女娃当然开心,引女人去学校操场和操场旁的后山散步。聊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聊。可能是从这时候开始,女娃开始喜欢散步,一个人也可以,两个人也行。
念高中了。十五岁女娃的生日礼物,是一双红色坡跟凉鞋,那个年代很有名气的一个牌子。女人说:“一双好的鞋子会把你带到好的地方。”女娃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女人说:“我买得起,你配得上。”女娃放学路上顺道去过那个商店,玻璃橱窗内那双凉鞋的标价比女人当时一个月的薪水还多。
也是高中。晚自习后从学校出来,女娃见女人等在校门口。女人说今天忙完过来,想一起走走,散散步。在校门口的夜宵摊上买了一根煮好的玉米,一路边走边吃边聊。女娃聊了学校那些有趣的事,也聊那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戴着眼镜的语文老师,还说上了大学就念中文,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文学理论遣词造句……学他学过的课程,看他看过的书,这样共同语言一多,距离也就近了。女人戳女娃一脑门:未来几年就都已经规划好了?这小算盘打的。
女娃问女人:“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女人一怔,很明显被问到了。又很快舒展了表情,说了几个形容词。女娃大概知道了,摆了个OK的手势。
女娃大三那年,女人癌症晚期,折腾了几个月,还是走了。女人这辈子就永远这么年轻,很黑很黑的头发,没什么皱纹的脸,削葱根似的手指,很平静很平静,画面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女娃去公墓,给女人选了一块地方,站在那里眺望,看山看水,看那个位置能眺望到的远方。女人最好的朋友来做生前告别,女娃行了跪谢礼。女人的好朋友当着女娃的面儿就“哇”地哭了出来。女娃脸上平静,安慰来人。心想这些大人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总是不妥的。
女人的遗物里,有一页作文纸手写的“离婚协议书”。字体稚嫩工整,应用文格式也对。女娃想起来那是刚在学校学会写作文的时候“奋笔疾书”一纸肺腑言,慎重交在女人手里。这张纸,女人居然保存了十几年。
女娃大概知道了。
大概知道了女人那么多次“蹲下”,那么多次想和女娃一起,只是走走,只是散散步。
女人走了。
毕业后女娃就常去女人的母亲那儿,看那张像极了女人的脸。看银白色的头发一根根地爬上鬓角,看柔和的纹路一条条地长在那张慈爱平和的脸上。女人的母亲也总爱给女娃找一些大的小的事情,要女娃每周末都回去陪她一次,去市场买菜,或陪她去教堂礼拜。新得了Ipad的时候,要女娃教她使用微信,教她英语口语。甚至一起聊过《尘埃落定》,一起讨论过宗教的意义。
这时候的女人的母亲,可是个八十多岁的小老太太。
后来,小老太太也走了。
又是整理遗物。
小老太太的遗物里,一个已经泛白的红布兜里,折叠着她的“夫君”生前写的自传。
是的,小老太太是个很浪漫的人,得空和女娃促膝长谈的时候,常用“夫君”这个词。
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女娃一点儿都不觉得生硬。
女娃,女人,女人的母亲——
本是三个最亲的人,却有三个不同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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