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在夜深人静的台灯陪伴下,细读了《出奔》(中篇小说,郁达夫著,发表在1935年11月1日《文学》月刊第5卷第5号),在惊讶之余,更多了一些对文学的注意。一个流行作者可以拥有众多主顾,但能令关怀中国文艺进展状态的读者分外留心的却是一位新作者的崛起,或一个曾光荣了过去的熟悉的名字的再现。在有数的几位文艺前辈中,郁达夫先生应该是最能攫住青年心魄的一位。
《出奔》的故事不以新奇惊人。它写的是农村土豪的贪婪吝啬,革命集团的逐渐腐化,和党内男女同志的投机恋爱。事情发生在作者最熟悉的浙江中部,时间是轰轰烈烈的1927年,北伐进军途中。或者可以说是为了“点题”,故事便以土财主董玉林逃奔为开端。他挈了长女婉英和家人什物,乘小船往兰溪县城躲避兵祸。随后作者为我们交代清楚董家的来历:三间草舍起户,凭着勤劳吝啬和剥削乡民成了财主。跟着,很模糊地我们看到了十八岁的少女婉英和一个“有射人的眼睛,潮红的两颊”的青年在一支江船上依次攀谈了。但这还不是故事的主人公。这是个引子。借着这个影子,我猜想,作者告诉我们婉英已经成熟了,她等待一个异性共演一套,永远那一套把戏。这不难。具备“少女特有的撩人之处”的婉英一瞬即被老同学拉进党里去。那里,宣传股股长钱时英,一个有“一身结实肌肉”正满二十五岁的青年已经在等待她了。他很郑重地邀请她上横山看戏,中午到县政府用饭。这邀请竟使婉英通宵“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马上就上宿舍去找钱时英出来,到什么地方去过它一晚”。不幸的是,这青年用意甚良。他想告诉她全县乡民已经控告她父亲的劣迹,县府正在审查中。这话犹如月老的手臂,即刻把婉英推倒在钱时英的怀里。他们互相拥抱起来,及至“嘴唇与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后,男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娶了过来。于是,云消雾散,告霸占的也咽气去世,告剥削的为以后借贷的便当也撤了诉。在喜宴上,老岳父董玉林竟讲起“革命奋斗”来。婚后婉英所变现的是她爹爹的吝啬,然而在交际上又颇能干。当婉英正兴高采烈的时候,革命阵垒起了内讧,宁汉分了家。有志青年经不起讪笑,钱时英一气之下就向党部递了辞呈。婉英那里不依不饶。但她的表情和说话却颇为简单:“也好,你只要有钱维持你自己的生活。”钱时英气愤之余,半夜放了一把火。一礼拜后,模糊地似乎他又到了上海。在一家旅馆里,从报纸上读到全家烧毙的新闻。
读近年来创作小说中描写自然景物时,我们常有身在异土的感觉。有时是近于木刻的粗粝线条,有时是逐层渲染的水彩。因为游踪的广远,旧诗词的熏陶,作者于写风景在文艺先辈中允称名手。他善于捕捉并使用旧文学中的词句,描写出萧散简远的轮廓。在本篇里,这特色仍保持着。这种富古风的笔调绝不是在念“国语”课本的后辈所能追及的。
然而仍觉缺憾的,是郁达夫先生笔下,1927年的兰溪并不和1527年的兰溪有多大差别。这是因为作者把努力倾注于抒情地写那永不变的天然风景,对于附丽在美景上的为生存而起的喧哗斗争却疏忽了。因为,在革命军人入城那天夜里,我们只看见一面怪可怜的党旗孤单单地握在一个本地青年的手里。我们看不到那动乱大时代的浩浩荡荡,因为作者是用一枝描写山水的细管想挥毫到一个历史的重要阶段上。那失败是极不出奇的。
当许多青年作者把时间精力投放在描写荔枝秋雨的时髦小品上时,我们的郁达夫先生却写起了逾万字的中篇,这份精神和努力同样是值得推崇赞许的。我们拒绝用“老作者”称呼文艺先辈,我们向郁达夫先生和一切前辈所期望的还很多。过去许多作家的努力是放在供给青年所需求的层面上,今后我希望这努力将转向供给他们所应有的,那或许是最后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