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广西桂平梧郁道,巨富之家,李府。
夜已经深了,偌大的一片宅子里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丫鬟仆人川流不息,中间夹杂着催促声:热水呢?产婆子催着要呢!
几个时辰后,须发皆白的李家老爷在产房门前抚髯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我李家有后啦!人人有赏!哈哈,人人都赏…
隔着产房大约十七八间的下人房里,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在房间焦急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揩一把额上的冷汗,侧耳听一听外面的动静。
在听到有人喊话“如夫人生啦,是少爷!”的时候,男子停下脚步,松开握紧的拳头,颓然瘫坐椅子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脸上却是极压抑的狂喜。
他喃喃地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啦!
李老爷四代单传,老年得子,自是宠溺有加,小公子襁褓伊始,便锦衣玉食,穷奢极侈。
待到李公子弱冠之年,李老爷年事已高,便溘然长逝。偌大的家业,全凭如夫人一人操持,李公子无人管教,更是声色犬马,无所不用其极。
说起来,这李宅之内,丫鬟下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按照李公子的德性,自然是呵来骂往、颐指气使,偏偏和一位在李家做了多年的老仆,特别投契。
这也难怪,这老仆自打李老爷辞世,便被如夫人从杂役里提拔,调配到公子身旁贴身伺候,几年之内,一路从长随升到了总管地位。
不过,他也真的是尽心竭诚,凡是李公子的吩咐,不遗余力,大事小事儿都办得让李公子交口称赞,对待如夫人和李公子也向来恭恭敬敬,旁人倒也无话可说,只是老仆年已及艾,依旧孑然一身,不免有些古怪。
如此一来,李公子自然是无心诗书,已过弱冠之时,尚且没有半点功名在身。如夫人无奈之下,花费万两白银,打点上下,竟“捐”了个“通判”的官职给李公子。
这“通判”主管一府之地的粮、盐事宜,端的是个肥缺。
广西地界,蛮荒之地,天高皇帝远,这李“通判”也不去上任,整日在家里花天酒地。
不久之后,如夫人也染病作古,李通判更是肆无忌惮,不到一年功夫,便指使老仆操办,接了七房小妾到府中。
可是新鲜劲儿一过,李通判就又带着老仆外出“觅食”去了。
饶是李通判龙精虎猛,也架不住这百般折腾,逐渐的也被掏空了身子。
那七房小妾,自打进了李家宅子,热络几日后,便成天见不到李通判,幽怨丛生。
小妾们出身杂乱,烟花之地百两赎身者有之,贫苦农家鬻儿卖女者有之,使唤丫头一日腾达者有之,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好在李通判虽然骄奢,却不约束府中女眷。小妾们既入豪门,闲得无趣,便时常招些僧道媒婆旧相识们进府走动。
通判自是无暇理会,至于老仆,早已不同往日,身居高位,小妾们都是与下人有勾当,他又如何得知?
一来二去,各色人等混杂府中,便有些耐不住寂寞的小妾,与之做些不可描述之事。
其中,第三房小妾,就和一个道士眉来眼去起来。
若是单单瓜田李下倒也罢了,偏偏这道士人心不足蛇吞象,瞄上了李通判的万贯家产,欢好之余,便时常撺掇小妾除掉李通判。
那小妾也是个不喑事的,初时还只贪图道士年富力强,又有些道家“房中术”的调调,凡有提及,她便随口附和道士几句,应付罢了,权作发泄被通判冷落的怨气;慢慢的,这蹄子却也有些人心思动了。
道士自幼被家人卖去道观,这些年下来,修身养气没有学会,对东晋葛洪老祖所撰《抱朴子》的外篇丝毫不感兴趣,倒是熟读《金丹》《黄白》等丹经丹法,暗地里钻研了不少邪门歪术。
不成想被师傅发现,他捣腾些“龙虎丹”之类的淫邪玩意儿,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门墙,撵下山去了。
一入世俗,这小子反而如鱼得水,蛟龙入海,数不尽的藏污纳垢之地,都成了他的乐土。
以往这道士无非弄些邪法惑人、贪图钱财美色之类的勾当,自从搭上李府三房“如夫人”,他的心就变得越来越大了,常常暗地里和李通判的其他妾侍也暗通款曲。
第三房小妾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
这年秋天,李通判27岁,突然早上起床后…呕吐、腹泻、昏迷、肢体发麻、呼吸困难。
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了,都摇头摆手。
到黄昏时分,李通判咽气,死了。
老仆的天像是塌了下来!
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从壮年到白发,如今年近花甲,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深埋在心底几十年——
可是这孩子,就这样,死了?
死了!
从今往后,叫老仆为何而活?
阖府上下,皆放悲声,有的哭没了依靠,有的哭断了营生,曲调各异。
老仆作为总管,少不了左右打点,张罗后事。
灵堂之前迎来送往自是难免,还要招待斋醮,超度亡灵,使通判早日登往西方极乐世界。
这一日,有个道人持薄上门,口称化缘,要见家主。
门房知道“如夫人”们“交游”极广,而家中治丧,家里的僧道之类都是老仆延请,但也不好怠慢,只说让他稍等片刻,就请入府。可这道士忒也无礼,拔腿便往里走。
李府办丧,一团混乱,下人们见拦他不住,便急忙通报老仆。
通判不在了,老仆残生无望,胸腔里一股子邪火正无处发泄。
见这道士,不耐烦道:没看见家里正办丧事?!没空施舍你,快请回吧!
这道士倒是个见过世面的,撇一撇嘴,笑嘻嘻道:通判新亡,阴司尚未登记造簿,我有一仙法,能令通判起死回生…
老仆心中烦闷,哪里听得道士胡言乱语,厉声喝道:哪儿来的野道士,还不快滚!小心我着人打断你的腿!
说罢转身往灵堂去了。
待到灵堂,老仆眼见棺材横放,心中凄惨,不由得想起刚刚道士所说“起生回生”,猛然醒悟过来,急忙追了出去。
李府外人来马往,可哪里还有道士的人影?
群妾里有那眼尖的三房小妾,见老仆坐立不安,于是问道:管家是这几日多有操劳,身子不爽快吗?
老仆也是懊悔不已,此时也没了个主意,便一五一十把道士登门之事倾诉而出。
三房小妾心里早有打算,老仆话音刚落,便哭骂道:你个天杀的奴才!既有仙人,为何要轻侮于他,可怜我通判啊!
群妾见状,有样学样,一时间,灵堂里又是哭声大作。
翌日,三房小妾借口要给李通判上香,定要前往城外的菩萨庙。
虽然于礼不合,但老仆不好阻拦,也只得由她去了。
这菩萨庙距离李府百里之遥,小妾一行清晨出府,过了晌午才到。
住持旧不见客,见有贵人登门,十分欢喜,招待小妾吃了斋饭,引众人到居士寮房休憩。
这小妾心中有事,待丫鬟仆役都歇息了之后,便让小沙弥领自己到大殿独自上香。
大殿之上,菩萨像前,小妾跪下,向菩萨祈愿。
她闭目祷念良久,方要起身,忽然听到耳边厢一声炸雷般的声音道:你说的重塑金身、捐银万两…可是当真?
小妾吓得转身要逃,却骨软筋酥动弹不得,偷偷抬头瞥见那菩萨塑像红光满面、眼波流转,便战战兢兢低首答道:妾身…如违背誓…誓愿,宁受…一十八层地狱折磨之苦!
菩萨塑像满意道:如此最好,你且去罢!
那声音渐去渐远,直至杳不可闻,小妾这才又敢抬头环顾,哪里有菩萨显灵,四周分明是寮房所在,自己瘫坐在椅子上,已经是汗湿透体。
自李通判故去之后,很多东西都是老仆亲力亲为,免不了要去集市采办。
交代小厮们把满满一车的物什拉回府后,老仆便一人在街头踱步。
眼观这繁华所在,无处不是通判生前流连之处,老仆触景伤情,心中哀痛欲绝。
正泪眼模糊之际,面前站定一人笑道:管家大人为何在这熙来攘往间独自落泪啊?
老仆抬眼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眼前竟是那日被他呵斥而退,遍寻不得的道士!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仆又惊又喜,一把攒住道士道:道长!道长…道长!
道士被吓了一跳,扯了扯衣袖,强作镇定道:管家…别来无恙,贫道这里稽首了!
老仆顿足道:真人可让小人好找!请仙长万勿怪罪小人愚笨,救救我家主啊!
道士见老仆如此作态,轻咳了一声道:贫道既然登门,自然要出手相救。只是按照阴司规矩,要使死者还阳,还得活人替代才行。我恐怕通判身边无人能替他赴死,所以那日只得离开了。
老仆听了道士解释,思忖良久道:兹事体大,还请道长与小人一同回府,待小人与府中诸人商量。
道士颌首:恭敬不如从命,贫道叨扰了!
小妾们听说老仆又把道士请回来了,群情振奋。
大家拥挤在灵堂的棺材旁边,兴高采烈的议论着,李通判还魂之后,该如何调养身体,如何庆祝宴客,如何解释四邻,如何如何如何…
老仆好不容易等这群“如夫人”们声调低了些,低声道:诸位夫人,仙长说,作法容易,但有一条,若要家主还魂,须有一生人,代为死去。
灵堂刹那间安静下来,小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都不作声。
偌大的灵堂,显得空荡荡的。
老仆自通判死后,生之无味,早有向死之心。
看到此间情景,老仆大声说道:诸位夫人年纪轻轻,韶华不易,无需再争;而老朽,已是风烛残年,蒙老夫人和家主恩遇多年,死不足惜!
说罢也顾不得如释重任般的小妾们,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见到道士,老仆道:小人年老体衰,愿意代家主赴死,不知是否可以助道长仙法一臂之力?
道士盯住老仆,缓缓道:逝者还阳,非同小可。贫道作法时,容不得半点差池,若代死之人,有半点害怕,或半点悔意,便功亏一篑。
老仆不待道士再说,沉声道:老朽决心已定,再无半点反悔,如能换回家主性命,一死而已,又有何惧?
道士沉吟片刻道:作法需三日法成,七日后令你家主还魂。既然如此,贫道自去准备。你待家主忠义可嘉,若还有世间牵挂,可择取作别。
老仆拜谢不已。
老仆原是年轻时逃荒到桂林府,家中爹娘早就逝去,在这城中几十年来,哪有亲族可见?
但短短几日后,就要和通判再次阴阳相隔,永无相见可能,老仆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落寞。
除此之外,老仆忧心的还是通判之死早已传遍,如贸然复生,不免惹人生疑,徒增烦恼。有些结交之辈,尚需走动走动。
主意既定,老仆便诸家登门拜访,告知原委。
没成想,通判已死,所谓的世交故友,一个个全变了脸色。
有的人笑话老仆,做奴才一辈子,如今还要替主子死;有的人,可怜老仆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不能善终;有的人嘲弄老仆妄信僧道胡言乱语;有的人倒是感叹老仆对家主尽忠的一颗拳拳之心,却不信通判真能起死回生。
老仆倒不畏这些人情冷暖,一一交代便了。
只是事情未成,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一来二去,忽然想起自己忙于通判的丧事,已经很久没有去圣帝观了。
老仆素来都是圣帝观的大香主,观里的道人知老仆要来,慌忙清退了散客,连山门都关了起来。
老仆叫下人到偏室候着,孤身一人进殿,恭恭敬敬的上香,虔诚跪拜道:小人愿意替家主死,求圣帝帮助道长作法,让家主还魂复生…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人道:你这厮满脸妖气,好不懂事!
老仆大惊失色,连忙抬头——在香案前站着一个大胖和尚,身着僧衣,坦腹赤脚。
再仔细看,竟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老仆只道是神人显灵,忙不迭的磕头。
和尚道:你大祸临头,还不自知。我有一法能够救你,千万不要说与旁人知道。
老仆慌忙称是。和尚掷来一物到老仆跟前,道:到时候再取出来看,记住,万万不可透漏给别人。
老仆正待低头细看,眼前白光一闪,那和尚竟不见了。
再看地上的东西,是用细线捆着的一个油纸包。
回到府中,老仆屏退左右,独自在房中,掏出纸包,放在桌上,思索再三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大难临头”。
想来想去,只有家主还魂一事,迫在眉睫,莫非那显灵的神仙,所指…
不应该啊,老仆心说,自己心甘情愿,只盼通判能够早日复生,难不成此事还能有蹊跷?
不可,若是因自己而造成家主还魂未成,岂不成了笑话!
看看桌上的纸包,老仆觉得这东西就像个刺,梗在心口,越想明白,就越不明白。
老仆越想越急,急躁无比,抓起纸包,狠狠一把掼在地上!
夸嚓一声,纸包破了。
老仆盯住纸包,愣了半晌,叹口气,弯腰捡起,再看纸包摔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小心翼翼的并指再分,把油纸裂口张开些,用指头把纸包里的东西勾了出来。
摆在老仆面前的,是一根三尺来长的绳子,五片灰扑扑的长指甲。
那绳子就是市井小贩所用的麻绳;至于指甲,尖端带钩,许是从什么野兽趾上拔下来的。
仙家宝贝?平淡无奇。
老仆此刻反而平静下来,想了一想,把绳子和指甲塞回纸包,折好裂口,又把纸包揣回怀里了。
看这样子,老仆准备将这纸包随身携带。
三天时间很快到了。
小妾们,道士,老仆,几个府中杂役,齐聚在灵堂前面。
道士在屋外布置好香案法坛,着人把在灵堂摆上床铺,正对着李通判的棺材,灵堂的四处窗栏用黑布蒙住,密不透风,只留下一个小口,方便递送饮食。
做完这一切,道士对老仆吩咐道:已安排妥当,管家请在灵堂起居,静待法验。
老仆悉听尊便,大踏步走进灵堂。
道士一挥手,杂役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用铁链牢牢锁紧了房门。
道士口呼“无量天尊”,作法正式开始。
小妾们散在屋外,窃窃私语,只有三房小妾面色平静,心里却暗自冷笑。
老仆在黑暗里呆着,也不知几更几刻,只留心送餐饭的回数,渴了便饮,饿了便食。
只有一处尴尬,好在道士已在隔壁通屋备好便盆夜壶,老仆也只得将就。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白天,隐约能听见道士在屋外念咒;夜里,屋里屋外静悄悄一片,老仆辗转难眠,却也不敢作声。
大约数到第七日,已经过了晌午,灵堂里仍然棺材是棺材,老仆是老仆。
当日在圣帝观,老仆被那赤脚大胖和尚教训了一通,心存疑虑,这许多天过去了,道士法术毫无动静,不知所为何故?
是阴司不收我这把老骨头?还是道士道行不足?是通判福薄命薄?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床下面七里咣当的,老仆刚要探头,从床边钻出两颗黑黢黢圆滚滚的玩意儿来。
老仆吓一跳,身子缩回来,一抬眼,原来是两个乌漆嘛黑的小人。
老仆伸手摸摸枕头下的菜刀,神色渐缓,借着窗口黑布的缝隙里,隐约投出的微弱光亮,定睛打量。
面前的小黑人刚刚高过床头,短手短脚,掐腰站立,浑身短毛,干瘦干瘦的,顶着一颗圆圆的大脑袋,绿油油的小眼珠子,嵌在深眼眶里,滴溜溜乱转。
小黑人一边警惕的盯着老仆,一边围着李通判的棺材摇摇晃晃的打转。
老仆看得眼晕,心道莫非是家里蓄养的昆仑奴,趁家主不备,偷偷生了小娃娃?
两个小黑人蹦跶了半天,始终够不着棺材盖,急得团团转,又唧唧咛咛的,就像吃不上奶的小狗崽。
不一会儿,两个小黑人仿佛是吵了起来,其中一个扬起竹竿似的胳膊,“簌”的一爪子抽到另一个的脑袋上,对方滴溜溜的转了几个圈,便脸朝下直挺挺的扑倒。
原来灵堂原本打扫的干干净净,李通判刚死那几天,吊祭的客人川流不息,踩了又踩。后来老仆忙着拜访李通判的“知交故友”,顾不上收拾屋子,地上便邋遢了些。
倒地的小黑人扭动身躯,费了半天劲儿,才把脸从地上转过来,脸上的短毛原本油光发亮,粘了土屑之后,倒是能看出轮廓来了。
无辜被打,它很是气恼,躺着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刚要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却看见站着的小黑人,已经伸直了胳膊,小爪子指向墙角。
片刻之后,两个小黑人分立棺材前额两端,摇摇晃晃的站在板凳上,竟“咔哧咔哧”的开始啃食棺材来了。
老仆半是心疼半是吃惊,小叶儿紫檀的棺材啊,硬着呢。
“吱呀”一声,棺材板开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花花的锯末子。
两个小黑人大概想要把李通判的身体从棺材里拉出来,便摞起两个板凳,先是一个爬上去,一只小爪儿扶棺材沿儿,探头伸爪,去拉尸体。可是它胳膊太短,棺材又深,难以够到,不知不觉间,头便越来越靠里侧。终于——
只听得“咚”一声,先上去的小黑人,一头栽到棺材里,只留下两条小短腿儿,竖着,不住踢腾,想是眼下的情形,让它十分惊慌焦虑。
下面的另一个小黑人,仰着圆不溜秋的脑袋,一脸疑惑,眨巴了许多下绿豆般的小眼睛,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同伴只见脚,不见人。过了一会儿,同伴竟连脚也滑进棺材里了。
小黑人好生着急,绕着棺材转圈,到板凳前走走停停,犹豫了几次,便也哼哧哼哧爬上板凳,两只手趴着棺材沿儿,伸头往里瞧。
不料,棺材里伸出只小黑爪子,一把揪住了它的脖子。
“咚”!
老仆抱着膀子,盘腿坐在床边,正看得津津有味,没成想两个小黑人,都掉进棺材里了。
一时间老仆也不敢靠近,侧耳听了听,棺材里窸窸窣窣,像是…脱衣服的声音。
“这两个混球!”老仆愤愤的想,“啃坏了棺材不说,难不成看上了家主的新寿衣?”
有道是舔犊情深,老仆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
前几日,在集市上,“祖传三代无痛拔牙快速补牙名医”,给镶的大金牙呦!
2两3钱银子,就这么废了!
“噗噗噗”,老仆吐出嘴里的碎牙,下床捡起来一块,在衣服上蹭蹭,仔细看了看,原来是锡块镶的铜。
“等我让家主复活,我再收拾你个狗日的江湖郎中…”
老仆嘟囔了一句,突然想起正事儿还没办,操起枕头…扔了枕头,操起菜刀,一步一挪,到了棺材跟前。
李通判直挺挺的躺着。
两个小黑人分坐在李通判的左右大腿上,伸出小爪子,摩挲着尸体的腹部,动作轻柔。
半个时辰过去了…
李通判直挺挺的躺着。
左边的小黑人终于不耐,摊开两个小爪子,对着同伴,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只见对面的小黑人靠在棺材壁上,打了个哈欠,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无力的扬了扬爪子,绿油油的小眼睛就要闭上,许是累得困乏不堪了。
左边的小黑人不住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尖厉了几分。
它见同伴只是打呼噜,丝毫不理会它,便有几分激动,从李通判的大腿上站了起来,蹦到李通判的胃部,背着爪子,焦急的在李通判的肝脏、胆囊、大肠、小肠、肾脏、膀胱各处,来回的走。
走了几趟,这小黑人按捺不住,到李通判的小腹上坐下,抓住同伴,使劲得摇晃起来。
同伴睡得正酣畅淋漓,忽然被打断,揉了揉绿豆眼,勃然大怒,窜到左边小黑人身上,拳打脚踢起来。
两个小黑人登时扭作一团。
小黑人打起架来,甚是勇猛,揪毛发插眼睛甩耳光掐脖子,招招狠毒。
老仆看了又看,也分不清两个小黑人到底哪个是哪个,摇摇头,转身回去床边。
棺材里,一个小黑人被踹了一脚,一屁股跌坐在李通判脚边,又蹦起来,抓起李通判的寿鞋,举到头顶,使起全身气力,向对面的同伴掷去。
对面的小黑人,看同伴跌坐而倒,乐不可支,在李通判的膀胱上跺脚大笑,发出吱吱吱的可怖声音,眼见寿鞋飞来,侧身一缩,闪避开来。
谁知扔鞋的小黑人,打了半天架,气力略显不足,寿鞋掷出的路线略低,直冲着李通判的两腿间砸过去。
老仆刚要坐下,忽听得棺材里传出了微弱的人声。
两步并到棺材前,老仆又惊又喜——
李通判动了!
两个小黑人拽着李通判的胳膊,缓缓扶他起来。
这李通判看起来,眼睛似睁半闭,仿佛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脑门上竟渗出黄豆粒大的汗珠来。
老仆定了定神,却见李通判斜倚在棺材壁上,嘴里“嘶嘶”有声,艰难的撑开小黑人的爪子,把手挪到两腿之间,捂住,然后转向老仆。
老仆心道定是家主有话嘱咐,担心家主方才返魂,气力不足,忙凑上前,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李通判气若游丝道:
抄…踏…马…徳…
老仆听得纳闷,不知所以,再听李通判道:
卧悲…渣…岛…淡贪…了…呵!
老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刚要问李通判说了些什么,抬眼看见小黑人骨碌碌转动的绿眼珠,若有其事的盯着他,猛的一激灵——
原来面前这说话的人,是李通判不假,可这说话的声音,却是那道士的!
老仆又惊又怒,如梦初醒,大吼一声:和尚说得不错!
同时疯了般的去往怀里掏菜刀!
菜刀当然不在他怀里,反倒是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这纸包,正是当日圣帝观里,那赤脚和尚交给他的“救命之物”。
说时迟,那时快,老仆咬牙切齿,手攒纸包,一股脑往棺材里砸过去!
“啪!”
纸包飞撞到棺材边缘,掉到了地上。
老仆后退几步,瞪大眼睛,等待圣帝显灵。
却看见下方,那“李通判”被小黑人扶住,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径直往老仆的床边来了。
老仆正想暴起发力,却挪动不了手脚,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房梁上!
他扭头往两旁瞅瞅,不知怎地,自己被几根绳子绑着,活像个澄阳湖大闸蟹。
小黑人搀扶“李通判”走到床边,瞧不见老仆,往屋里四处看,仍是不见人影,浑然不觉老仆就在一丈来高的头顶。
“李通判”一时大惊失色,嘴里含糊道:乏硕还没成,牢透字认呢?
气冲冲的“李通判”掀起床上的被子床单帐子,胡乱撕扯了一通,气喘吁吁的坐到床边道:腻们辙亮各灰物!
房梁上的老仆苦中作乐,看着“李通判”和小黑人遍寻自己不见,心里大觉畅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黑人听见,一抬头,两眼直冒绿光,急忙拽拽“李通判”的寿衣,指着房顶叽叽哇哇起来。
“李通判”和两个小黑人,在老仆趴着的房梁正下方团团转,可还是没想到怎么把人弄下来。
这宅子是李家老宅,年深日久,木制的房顶上免不了生些虫蚁。
也该老仆时运不济,他趴着这阵子,正好有只虫子正在椽子上溜达。
虫子面前忽然出现了魔幻般的庞然大物,好奇心起,顺势沿着老仆的衣服缝里就爬了进去。
不知道这虫子钻到了什么地方,老仆只觉得一阵阵刺痒,偏偏手脚被捆,难以动弹,忍不住就扭动起来,但愈是扭,就愈发得奇痒难忍。
房梁可是只有不到一尺宽窄,老仆动作激烈了些,骤然从房梁上翻了下去!
“李通判”正在房梁下着急,突然眼前一黑,头上猛遭重击,便人事不知的躺倒了。
两个小黑人本就站在“李通判”旁边,喳喳哇哇的说得热闹,“叽咛”一声,泰山压顶,也只剩下四只爪子露在外面。
房间里,刹那间安静起来。
且说道士,正在屋外作法,忽然白眼儿一翻,“扑通”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旁边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小妾们,听道士呜哩哇啦念咒,觉得有趣得紧,这一下顿时面面相觑:这是什么厉害法术?
半晌,老仆醒了过来,爬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才发觉捆住自己的绳子没了,两个小黑人亦是不知去向。
看看地上嘴角流血的“李通判”,老仆想了一想,觉得李通判应该是不会再“醒”过来了,心里悲不自禁。
小妾们正叽叽喳喳的讨论道士什么时候会醒过来,灵堂的大门“哐当哐当”的晃起来,大家一齐看过去,里面传出老仆有气无力的声音:开门…
经过一番谦让,小妾们一致认为三房胆大心思,最是合适人选。
三房小妾无奈,提起裙裾,蹲下来在道士身上摸了阵子,掏出把钥匙来,战战兢兢的上前,打开了灵堂大门。
老仆站在灵堂门口,对着一群环肥燕瘦,心中已然郁闷至极,涩声道:老爷…又没了!
说完这一句,竟是把持不住内心的哀痛,扶门蹲下,嚎啕大哭。
小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三房已是一个箭步扑进灵堂,跪倒在棺材前,哭嚎起来。
大家会意,争先恐后的越过老仆,夺门而入,哭倒一片。
灵堂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法坛旁边,那道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揉揉眼睛,心中纳罕,嘴里嘟囔道: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
道士失魂落魄,神志不清,又浑身疼痛不已,径直往门外去了。
是夜,月高风黑。
老仆站在圣帝泥像前,面沉似水。
泥像微笑开口道:座下何人?所为何事啊?
老仆道出身份,讲明那李通判原本是自己骨肉,暴病而忙,愿以己身代子还魂云云。
泥像尴尬道:你和李家夫人的事儿,归隔壁观音菩萨管。不过,你既愿意替人赴死,怎地今日又来本君这里说甚?
老仆满腔激愤,又不敢发怒,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到帝君观发愿,遇见赤脚和尚,尔后作法失败,李通判并无还魂的过程说了一遍。
言罢,老仆一字一句道:敢问帝君,素日里我虔诚待你,为何有事相求,便一无反应?
泥像沉吟片刻,问道:你是哪一天来的?
老仆道:当日是初五。
泥像点头道:这就是了,那天本君到城隍处饮酒来着,并没有听见你的祷告。那道士所用术法,确是道门中的行径。可是既然你偏信赤脚和尚,这就跟本君无关了。再说了,我这里是道观,哪里来的野和尚…
老仆越听越怒,按捺不住大骂道:枉老朽夙夜供奉,偶而求应,偏偏遇到你个贼神!当差时间同人吃酒倒也罢了,如今又反复推诿,如此无赖,信你何用?!劳资今天就要砸了你这泥胎!
泥像勃然变色道:大胆!竟敢对本帝污言秽语!快给我拿下!
老仆眼前一花,只见两个小黑人从泥像两旁窜出来,张牙舞爪冲撞过来!
“来得好!”老仆大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是恶梦一场。
老仆额上冷汗涔涔,披衣而起,点亮灯烛,在桌子旁呆坐半晌,心底惨然,叹气道:罢了,罢了。
抽出裤带,甩上房梁,捆扎牢固,老仆颤颤巍巍站到凳子上,心道:既然还魂不成,索性老朽到阴间去陪你罢了。
老仆深吸一口气,踹开脚下的凳子,孤零零的挂在了半空中。
次日清晨,鸡刚叫头遍,阖府上下,都被一个丫鬟竭嘶底里的尖叫声叫醒了。
家主尚未安葬,宅子里又添一条人命,诡异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李府。
小妾们的父兄亲族纷纷上门,没有人议论或者吵嚷,就像李通判出生那年,发生在苏州的蝗灾一般,将一切席卷而空。
只有三房“如夫人”孤苦伶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自幼被卖到府里做丫鬟,父兄早就不知穷死在哪里了。只因生得标致,15岁那年飞上枝头,被李通判纳为三房。
眼下这局面,哪里是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女人见过的?
从早晨等到黄昏,那帮人都走了,把府里一切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而她派出去寻找道士的贴身丫鬟,再也没有回来。
烛花摇曳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听得清晰。
三更时分,“如夫人”呆呆的坐在房间里,伏在好看的红木雕花桌子上,不梳洗,也没有人再伺候她梳洗。
她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还能等什么。
她想起李通判初次调戏自己的那天,是在后花园的小径上吗?
李通判抢了她手里的点心,还趁机偷摸了她发育平平的胸部,一脸淫笑的对她道:来追我呀!说罢转身便逃。
她着急了,那是送给老夫人的点心。老夫人病了,胃口不好,难得想要吃一点爱吃的。如果耽搁了时间,管家大人的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
于是她追了上去,在凉亭下面一把抓住了李通判。
李通判笑嘻嘻的扭过头来,她生气的说:你…
她只说得出一个字,就卡住了。
面前的李通判,身着官袍,可那张脸——
赫然却是七窍流血、伸着一条血红舌头的老仆!
“嘿嘿…还我魂魄…哈哈…”
耳边响起幽幽的惨笑声,仿佛在耳边,又好像环绕在四周每一个角落。
她吓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像筛糠一般,只知道摇着手道:我我我…没有毒死你啊,我没有!是是是…那个道士,是…道士!
老仆狞笑的脸越来越近,她害怕极了,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转身想逃,却一头扎进一个人软绵绵热乎乎的怀里。
她不敢看,怕再见到一张骇人的脸,却听到那人却用温柔的声音道:小娘子,贫道与你快活来了!
道士?
道士!
她欣喜极了,哭叫道:你可算来了!奴家要死在这里了!
她哭了半晌,道士却不作声了,她疑惑的抬头看——
道士吊着白眼,脸上坑坑洼洼,额头破了一个大洞,血水汩汩的流了一身,再看自己哭湿的衣襟,全是血和人脑浆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乾隆四十八年,广西桂平梧郁道,有外地商贾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手里购下李家宅院。
派人打扫清理时,从后花园外的井里,捞出一具腐臭女尸,无人辨领,着庄丁发往城外义冢,用草席卷了,胡乱下葬。
遇到这样的晦气事儿,商贾自认倒霉,但总要做场水陆法会,超度了那女鬼。
选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商贾特意从百里之外的菩萨庙,请了一位年轻的得道高僧来主持内外坛场。
不光法事需要耗银万两,还要答应庙里的主持和尚,给菩萨像重塑金身,不过没关系,主人家有的是钱,看中的就是这点功德。
广西这穷山恶水,佛法不显,水陆法会声势宏大,需要七昼夜才能功德圆满,难得一见。
那天,不仅是城里的百姓,连桂平府爱看热闹的乡亲,都早早赶来,把李宅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像庙会一般热闹。
什么结界洒净、发符悬幡、奉表告赦,众人看得是眼花缭乱,至于法华坛、华严坛、楞严坛…诵的那些佛门经书,更是闻所未闻,新鲜有趣。
第七天午时三刻,年轻的得道高僧登上三丈多高的法坛,要为所有到场水陆法会的百姓说法。
高台之上,众人仰头看去,只见那高僧端坐于蒲团之上,宝相庄严,不由得人人称赞。
“咔嚓——”,这高僧正要开口,忽然晴朗朗的天空里一声炸雷!
高僧觉得目眩神迷,不自觉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往前跨了一步。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高僧一头从法坛上栽下来,软绵绵的摊在地上!
有那胆大的后生仔靠上前去,清楚的看到,高僧的光头,被嵌在地上的砖石砸了一个大洞,血水汩汩的流,脑浆溅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儿。
人群之外,有个白发老叟,慈眉善目,跳着脚笑道:法成啦!法成啦!
老叟渐行渐远,声音变得缥缈无闻起来。
而此刻,就在城外义冢,一处无人祭奠的荒坟里——
一双眼睛睁开了。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李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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