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都会带点特别的零食给李阿姨。
她是照顾奶奶的护工,家在昆山,有一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据敬老院的其他老人讲,她勤快而耐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已经退休的年纪还在敬老院里做护工,据她自己说,就是赚点外快。
当然,也包括姑姑塞给她的外快。
冬天,李阿姨和姑姑一起给奶奶洗澡,每次从澡堂出来,两个人总是满身大汗,李阿姨笑着嗔怪奶奶,“怎么这么胖,你要减减肥啦。”
奶奶就是不好意思的笑。姑姑笑道,“是胖。”
每次去的时候,奶奶全身上下都收拾的干净,在外面院子里晒太阳。
李阿姨会细致的和我们讲述奶奶最近的情况,奶奶刚进敬老院的那会儿,总是使劲叫唤她。
“不知道在叫什么。”她抱怨几声,“不过我都会去看看,没事。”
每次买东西去,她会帮忙分,还叫瑛姐,”阿瑛,这个你拿着,待会儿搭把手,帮厨房分下菜。“
三十五岁的瑛姐一身羽绒衣牛仔裤,短发干练,乒乒乓乓拿着碗筷,嘴里喊着”好嘞“,从旁边走过,朝我眨眨眼。
瑛姐最喜欢和我讲敬老院举办的活动。
“这周方洁姐姐又来了,给我们讲课,她人真好,还给我们发袜子。”
我看着她整天笑嘻嘻的样子,也特别开心,她真的是敬老院里的一枚开心果,来的人都喜欢逗她,她也最喜欢被别人逗。
“这周末有人来表演节目,还教我们唱歌,还说要搞汇报表演,让我学”
我哈哈哈起来,”那不是挺好的。“
”没有,“她一脸愉悦的样子,”烦都烦死了。“
瑛姐不在的时候,我们问起她的身世,李阿姨说,她家里父母双亡,有一个哥哥。瑛姐有一点智力低下。她哥哥结婚之后,觉得没办法再照顾她,所以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我愕然,在我与她交往过程中,她言辞谈吐与正常人无异,虽然因为长期待在敬老院,说到一些新兴产品时并不知道,但生活自理都很正常。
她总是献宝一样的给我看她哥哥过年时给她买的外套,她哥哥来看她时给她买的零食,她哥哥……她不容别人说一句她哥哥的不好。
有时候李阿姨会故意逗她,比如,“这个月你哥哥怎么没来?”
瑛姐把眼一横,气呼呼就走,“他忙……”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更大声的叫一句,“他忙。”
旁边90岁的沈阿婆皱一下眉头。
住在这里的老人,大多是生活无法自理的。但这个婆婆,身体健朗,精神烁烁。她每天都会认真把自己的被子叠成小方巾的样子,上面铺着一条藏青刺绣的枕巾。最爱吃的食物是海鲜,特别是大闸蟹,有几次他的儿子帮她带来,我看她用小工具拆卸,哧溜一口,蟹肉和蟹芳都沾满了整个房间。
干净利落是我对她的印象,沉默寡言不多说话。每次他儿子来的时候,她也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不笑,不哭。反而是他儿子,每次都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开朗。
“我们崇明的,我妈就是喜欢吃大闸蟹,每个礼拜都要吃。”他晃晃塑料袋,“这不,我每个礼拜都要帮她拿来。”
阿婆熟练的拿工具,沉默的吃东西,然后也不多说话。
里间有个搬进来的八十岁婆婆,躺在床上进来几天哭了几天,他儿子正在劝,听到外间谈话探出头来,打量了一下90岁的阿婆,说“你妈这精神真的是好。”
“我妈身体确实一直不错。”
“这和心态也有关系,”回过头去和他妈说,“你看别人90岁了,精神这么好,也不给家里负担,你要心情开朗点,也能活那么久。”
里间哭的更大声了。
“妈,你就体谅一下,”男人压低声音,“我一个交通公司司机,前阵子脚上毛病花了好几万,现在又一个人,真的照顾不过来。你真要回家,你找二弟去,他们有钱。”
外间的儿子还在夸夸其谈,“我妈长寿的秘诀,海鲜啊,她就是喜欢吃海鲜。”
等阿婆吃完了,洗完了手坐在床上,开始调试她那收音机的时候,他儿子就起身告别了。
“那妈,你休息着,我走了。”走到门口还探回来,“我下周再来。”
阿婆也不回答,等他走了一段时间了,才晃悠悠的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默默的走回来,坐回床上,继续听收音机。
岁月晃悠悠的来到了年末。
这一年是奶奶第一年进养老院,家里人谁都没有提接奶奶回来过年的事。
年初二,我去了奶奶那里。买了红彤彤礼盒装的饼干、核桃粉等,看着喜庆。
瑛姐在大门口张望。
“你哥哥还没有来吗”我问。
她插着裤腰带,反倒跟着我走进院里,“他说会来的。”好奇的看看我手里拎的东西,“你买的什么好东西。”
哑巴阿婆和聋子阿婆在吵架。敬老院的人都这么叫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各坐在敬老院一张黄色黯旧的沙发上,各坐一端,哑巴长的胖,戴着眼镜,总是手上比划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聋子长着一张方正的眼,眼睛凹陷。
哑巴用手指指着聋子,做出生气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这个人,老是惹我生气。聋子总是很委屈的看着她,内敛的多,背过身去,有时候还抹抹眼泪。
“他们又吵什么?”
瑛姐摆摆手,“肯定是哑巴又吃聋子的东西了。”
不过关于他们吵架都是司空见惯的,每一次我下次过去的时候,他们都和好了。
我没有见过聋子阿婆的家人,只有一次听说哑巴阿婆的女儿来看她。她女儿住在日本,很久很久才回来一次,唯一一次女儿来看她,哑巴婆婆还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砸了。
但平时,他们吃饭、吵架、散步、洗澡、用手语比划。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吵架,也是这么一件生机勃勃的事。
站在奶奶轮椅旁的邻房王奶奶,看到我来了,和奶奶说,“你孙女来了啊。”奶奶微笑的点头,发出“诶诶”的声音。
因为奶奶不会说话,所以敬老院里的人大多数都不会和奶奶搭话,但是王阿婆不同,她总是会有空就找奶奶嗑唠两句。有时候也会和我说几句话。问问我的工作生活,也和我说说奶奶近况。
我问她,为什么身体这么健康,要到这里的敬老院来呢。她说,不想给小辈增加负担。
我想,住在这里的人,又哪个不是呢。
“怎么没看见里间那个总是哭的阿婆啊。”
“’走‘了。”
“回去过年了啊。”
瑛姐抓着机会就和我嗑唠她的“方姐姐”,“最近整天上课,好烦。”
“她都教些什么呢。”
瑛姐念了几句,我细细听,是佛经。
听里面的其他护工阿姨说,这家敬老院的院长和台湾某基金会有合作关系,志愿者常常会在节日过来做活动,做慈善,很受老人们欢迎。
“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对老人而言,有个宗教的心理依托未必是坏事。
“可是我根本听不懂啊。”瑛姐甩下一句话,又说,“你瓶子有没有。”
“啊?”
“随便什么瓶子啊,可乐瓶、雪碧瓶,水瓶,我们要把瓶子收起来给方洁姐姐,他们做废物利用,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呢。”
“那我下次喝完的瓶子给你。”
“好嘞,”瑛姐又绽开笑颜,在初冬的太阳里瑟缩了一下。
我看着她,突然想到最近新闻里看到的一个事儿,在上海某个街道的支持下,一些残障人士开了一个家超市,里面的员工都是轻度弱智,但处理日常进货、接待、算术等没有任何问题,我觉得瑛姐也完全可以自力更生,更重要的是,她难道真的愿意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她才三十五岁啊。
她哥哥也真的是想象力丰富,让一个三十五岁的人住在养老院。
“阿瑛,你——”刚想问,听到大门口那边有人咋胡着,她转过身探探头,飞也似的朝门口奔去了。
我闭上嘴。
奶奶精神不错,从棉袄里拿出两粒大白兔奶糖给我,我接过来并不吃,笑着问她,“这是谁给的啊。”
“前几天搞活动,志愿者给的。”坐在一旁的一个眼生的爷爷说到。
“挺好。”我笑笑。
我起身,往奶奶房间里走,边走边问,“牛奶还有吗,面包还有吗……这个,是姑姑来过了吗。”
“你姑姑也买了很多东西过来,有一些我放柜子里了。”李阿姨在外面搭话。
什么都不缺。
我反而失落。
我重新坐回奶奶身旁,沉默地看着院里的老人,奶奶笑眯眯的吃着敬老院发的糕团,看上去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是否有“回家过年”的想法。
还是她在等待着?
这一天,我在奶奶的身旁坐了很久,东说说,西晃晃,看看院里老人嗑唠吵架,给奶奶喂了饭。推轮椅的时候,我对奶奶说,“我们今天朝里面走”我怕推到大门口,奶奶睹物思情。
那天,奶奶一点没有提过年回家的事情,和谁都没有提。
这一个春节,过的忐忑而愧疚,但在晚上和朋友逛街,看到江畔烟花的时候,脑海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而这一年春节,瑛姐的哥哥并没有来。那之后两个月,姗姗来迟的哥哥说,因为太忙了所以没顾上。
而阿瑛,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藏着他哥哥给她买的饼干,给我特意留了两块,笑得像个六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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