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非常痛恨鹞鹰。
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乡下尤其艰难,因此我母亲每年都会养些鸡,鸡下了蛋,好去换油盐、鞋面布和我们的学费。小鸡不用去买,都是自己家里孵,一般是初春一茬,早冬一茬,当然,具体哪一天开孵,是由母鸡决定的,它们什么时候抱窝,就什么时候开始孵小鸡。到了季节,当母鸡像老头咳嗽一样有节奏地“酷酷”叫,迈开了与平常不一样的八字步,脑袋一探一探到处找产房的时候,我母亲就弄来一只大筐,絮上干草,再铺一件旧棉袄,放上二三十个早就选好的鸡蛋。那母鸡也不用招呼,急不可耐地跳上筐里去,伏在蛋上。抱窝的母鸡自己会经常翻蛋,以便每个蛋都能受热均匀,它三两天下来一回,吃喝拉撒完,立马回到窝里。孵鸡的头几天,我母亲隔几天就照一回蛋,好把忘蛋挑出来。满二十八天了,黑色的,白色的,黑白花的小鸡就一个个毛茸茸的出壳了。母鸡仍然“酷酷”叫着,一群小鸡叽叽喳喳跟在后面,一起去稻场上归队,很有板板正正的仪式感。
一年到头,稻场上总有色彩斑斓三五成群的鸡,它们吃虫子、蛐蟮、草籽以及没有扫干净的粮食,有时也打架、打鸣或者谈情说爱,稻场上有了它们 ,就总是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但是从毛茸茸的小鸡崽到长成下蛋鸡是一个漫长而充满危险的过程。
在山里,经常算计吃鸡的,可不光有我们这些整天和馋虫苦苦鏖战的无良少年,那狡诈的狐狸,贼兮兮的黄鼠狼都是看见鸡就走不动道的主儿。在我的老家的故事里,它们有关鸡的犯罪记录大概比二十四史还要长。
不过对付狐狸和黄鼠狼这俩玩意,乡下人有的是办法。
狐狸最怕的是土狗,我家当年就养了一只四眼狗。我家周围都是它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这货一天三五回地黑着脸,仰着头,迈着方步巡视一番,看上去不可一世。
狐狸来的时候,母鸡们基本上都吓傻了,脑袋埋在翅膀下,趴在地上抖成一团;公鸡则使劲压下伸长的脖子,展开膀子,炸开全身的羽毛,竭力让自己变得大一点,再大一点,喉咙里既胆怯又凶狠地咕咕着;小鸡们没头苍蝇似的一阵乱窜,最后一头钻进母鸡的肚子下面,跟它老娘同频率地颤抖着。那狐狸夹紧尾巴,低下身子,走几步,张望一下,走几步,张望一下,眼瞅肥嫩可口的饕餮大餐快要到嘴了,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听一声低吼,角落里闪电般抢出来我们家的四眼,它目光如炬,龇开的利齿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杀气腾腾。那狐狸立马抱头鼠窜,屁滚尿流,恨不得再生四条腿。经常看见我家的四眼满嘴狐狸毛,而狐狸则在远远的土岗上鬼哭狼嚎,像是在愤愤不平地骂大街。
黄鼠狼偷鸡的样子狡猾又猥琐,但是下场往往更加凄惨。它总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悄没声的往鸡笼那儿出溜。它真是无声无息的,连心细如发的四眼大多数时候也发现不了。不过别看它走起道来一道白光,看起来神出鬼没,殊不知我父亲早就用大竹夹子给它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它胆敢靠近鸡笼,第二天一定四爪笔直,眼珠凸起,舌头伸在口外——那死相着实难看。在我们近乎残忍的眼光里,它那一身溜光水滑的金色皮毛就是猪头肉、水果糖、白花花的盐、香喷喷的猪油渣子和压在箱底等过年的尼龙袜子。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讨厌狐狸和黄鼠狼,有时候甚至巴不得它们来(善良的爸妈别生气啊,愿你们在天堂安好)。都说狐狸很聪明,但是也有那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江湖险恶的二杆子,它们见了鸡就两眼发直,不管不顾就是一个恶扑,它那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一口就能咬下鸡头来,鸡还在扑腾,脑袋已经进了它的肚子里了。不过还没等到它细品鸡肉的美味,四眼已经怒不可遏地扑过去了。狐狸慌了神,叼起鸡就往山里窜。四眼岂是浪得虚名?就算狐狸逃到天边,不把鸡抢回来它是不会罢休的。它总是把已经没有鸡头、还在冒着热气的鸡悄悄放在廊檐下,然后充满歉意地坐在远远的稻场边,为自己的失职而羞愧不已。
黄鼠狼偶尔也有得手的时候,但是它们的目标是鸡血,它们把鸡咬死,喝干鸡血就开溜,对肥肥的鸡肉不感兴趣,好像鸡本身不过是它们的易拉罐儿。
每逢这些时候,母亲就一边心疼地哭天抹泪,一边动手处理死鸡。一会儿,汹涌的鸡肉香味就弥漫在傍晚的空气中了,而我们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混蛋玩意儿,整个晚上就像过节一样开心不已。
但是,鹞鹰就不一样了,它很少失手。最可恶的是,它跟有些人类喜欢乳猪羔羊肉一样,它总是首先祸祸小鸡,大鸡好像是它无奈的选择,只有小鸡没了,它们才将就着袭击大鸡。
鹞鹰像一个幽灵一样,从天空几乎垂直地砸向鸡群,母鸡来不及发抖,公鸡来不及炸毛,电光石火间,一只小鸡就没有了。等到听见小鸡绝望的叽叽声时,它已经在半空中了。四眼遇到这种场面,也只有虚张声势地对着空气狂叫一通,简直像是在给鹞鹰壮行。
有一阵子,鹞鹰几乎天天都来。
一般是午后,阳光不那么刺眼了,大蓝天被十分十分柔软的绒布擦过似的,干净的好像能照见影子。忽然一声尖利的声音从天边传来了,像石头在铜片上猛然划过,就是那种再远也能让人听得见的声音。不一会,一个精灵一样的黑点从远方风驰电掣般地划到天顶,它在村庄上悠然盘旋,你甚至不需要看见它身体的任何细节,就能感受到它双眼的锐利以及利爪的狰狞。鹞鹰神出鬼没,一般很难发现,不过连续几天顺风顺水,它开始大意了,飞的低,叫的响,我们就立马拿起扫帚、石头,或者随便什么顺手的家伙,一边大叫,一边驱赶,鹞鹰毕竟还是怕人的,见稻场上有人在,它们只好悻悻地飞走,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有一回,一只倒霉催的鹞鹰竟然被我们用石头砸下来了。它一头栽在草丛里,就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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