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到“物象”、“事象”都能引起感发,可引起感发并不一定只能行成诗歌。只有把感发运用文字表现出来才形成诗。诗人不仅像普通人一样“能感之”,关键是还“能写之”。怎么写呢?这就要涉及写作方法了。
叶嘉莹说自己最反对谈写作的方法,因为其不可教。因为每首诗都是一条新生命,生命不可能用模子仿制出来的。然而,生命的形态各有千秋,但还是有一些最基本的共性。譬如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两条腿,一个鼻子,一张嘴。诗也是如此。写诗的方法不可言传,但有一些基本原则是不可不知的。什么原则呢?答案在诗歌诗歌的源头。《毛诗·大序》说: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义”即重要的道理,即诗经里有六条要理是写诗要弄清楚的。唐人孔颖达《毛诗正义》对此解释说:“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即六义里,风、雅、颂是诗经的作品分类,赋、比、兴在世写作的方法。那么,风、雅、颂、赋、比、兴具体又指什么呢?
- “风”,是一般的民谣。据说周朝设有专职官吏到各地区采集民间歌谣,即“采风”。为啥要采风呢?古代的公务员这么清闲吗?采风的目的是通过民谣来了解当地百姓的生活,风俗习惯,便于制定政策。不过,历代对“风”的解释不尽相同。《毛诗·大序》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故曰“风”,即“风”有风气、讽刺的意味。这是对“采风”含义的引申。周朝时诸侯国众多,各国都有本地的民间歌谣,故诗经里有十五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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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是士大夫阶层的作品,因为对政治的反映比“风”更直接。诗经里,反映重要事件的叫“大雅”;反映小事件的叫“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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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是朝廷举行宗庙祭祀典礼时唱的歌,是一种庙堂的乐章。诗经里的颂分为周、鲁、商三颂。
古人对“风、雅、颂”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譬如,有人主张从诗歌与音乐的关系来分类:
- “风”,是徒歌,即不配乐的歌曲。
- “雅”,是可以陪着音乐来歌唱的。
- “颂”,不但有配乐,还有伴舞。
问题很复杂…不专门研究诗经的话,只需要简单懂得什么是“风、雅、颂”即可。
古人对“赋、比、兴”也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这里引用宋人朱熹的解释,作简要说明:
- 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赋”是直言其事:想写什么,直接叙述好了。
-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比”是以此例彼:用一件事来比喻另一件事。
-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兴”是见物起兴:见到外物(有哪些外物?记不得的话看以前的笔记吧…),引起内心的感发。
在叶看来,古人总结的三种诗歌写作方法,其实是概括了诗歌写作的“心”与“物”——情意与形象——的三种关系。
兴
先看“兴”的例子,诗经第一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诗人必须用文字把心中的感发表达出来,那才是诗。如果你只是说:“啊——我现在内在是万分感动。”——这不是诗,因为它不能是别人了解你的感动,更不能感动别人。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使别人了解进而感动别人呢?《关雎》的作者采取了这样一种方法:把内心的动态活动过程展现到读者眼前。作者先听到鸟叫的声音,见到沙洲上鸟的形象,由此产生了欲寻配偶的联想;接着又看到了水里漂流的荇菜,从而产生了寤寐思服的心情。这是内心活动的动态过程。
因此,这首诗的叙写过程是先有了形象,然后才引起了内心的情意——从形象过渡到情意,即由“心”及“物”。
再看一例。《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稼,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首诗中“坎坎伐檀”和“河水清且涟漪”的形象引起了诗人的感发。什么感发呢?他说:你耕种不收割,为什么我们粮食收获了,你要拿最多的一份?从不打猎,为什么你的院子里挂着那么多兽皮?一个做官的人,可以白白吃饭而不干事吗?
这首诗也是先有了形象,然后有了感动,但其与《关雎》有一点不同。什么不同呢?关雎中作者从鸟和鸣联想到配偶,这是自然的。而这首诗中,伐木和水的清涟与君子素餐似乎并无直接联系。由此看出,以“兴”作诗,形象与情意的关系相当复杂,有的能看出,有的则完全看不出来。
比
关于“比”的例子,看《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人怎么可能侍奉老鼠呢?显然作者用老鼠来比喻剥削者。这首诗是作者先有了被剥削而产生的痛苦和不平,即先有了内心的情意,然后想办法找一个外物在表现出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意。也就是说,先有情意,后有形象。这是由“心”及“物”。
赋
“兴”、“比”两种表现手法中,形象在表达情意时都占了很重要的位置。那么,写诗就一定要有形象吗?不一定。“赋”就不用外物来引发情意,更不用外物来表达情意,而是直接说出内心的情意。
以《郑风·将仲子》为例: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兮”都是诗经里常用的语气词,为什么要用语气词呢?如果直接说:“仲子!”——这像是他老爸在喊他。而“将仲子兮”,就显得非常婉转、多情。诗中没有借助形象,而是在叙述的口吻、章法的结构之间直接传达感发。作者写的外物直接就是其内心的情意。换言之,赋的表现手法是即“物”即“心”的。
需要说明的是,诗经中的赋比兴与后世常说的赋比兴有一点区别。诗六义的赋比兴重在开端,其着重强调的是一首诗开端有哪种方法来引起读者的感发。可到了后代,赋比兴作为一般的写作方法,不仅可以用在开端,还可以用在中间,结尾等处。
此外,通过上述诗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形象与情意的关系——“由物及心”、“由心及物”、“即物即心”。事实上,对大多数诗作而言,人心与外物之间的感发,其层次和性质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和辨别。甚至,赋比兴之间也并没有严格的区分,甚至容易混淆。
最后,兴、比的固然重要,但赋也是不可忽略的。一般说来,诗歌里用得最多的还是赋。赋包括了诗歌整个组织、章法、句法和结构。不管你用了多么美丽的形象,不管你如何情景相生,可是把形象和情意结合起来的,只能是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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