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个月,一滴雨都没下了。
老田头无奈的伸展开那一双满是岁月沟壑的手,提起一个锈的不成样子的铁皮桶,到井边长长的队伍中开始等待。井边的村里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睛就像这口快枯竭的老井一样暗淡。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田头就靠那十来亩地吃饭,村上也就东西两口井,就算不喂那头耕牛,一家五口一天也要用去两三桶水,至于那些田,每天要老田头和儿子抬着水箱跑五六十回。往往早上还看得见月亮就开始忙活,半夜月亮都比村东头那荒山还高了,才歇下。
村东头的荒山上,栖着一条老蛇。三个月,它已经三个月没有在池塘中泡过了。它多少次慢慢游向那池塘,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大坑和几棵已经晒成咸菜的水草。它悄悄游上树去,想偷食几枚鸟蛋果腹,却不幸遇见了归巢的苍鹰,扑扇着被烤的没有一丝光泽的翅膀,向它冲来,它伤了几处才得以脱身。
老田头病了,他抬水的时候,忽地倒地了。家里人着了慌,赶紧套上牛车送他到县城的洋大夫那儿看病。洋大夫手忙脚乱得把他救醒,叽里呱啦得说了一大堆分析,开了一个方子,老田头一家人只听懂了一句:“哎,只剩八九个月了”,那稀奇古怪的病名,却没人记住。
第二天一早,老田头爬下了床,又和儿子抬起了那个老水箱,该怎么种田,还得怎么种。至于那天价的药方,变成了各种偏方,香炉灰焙的桑叶,包着耗子骨头的面饼,那拿香薰过的小虫......
生活还得继续,一家人赖以过活的十来亩地,必须在老田头的照料下迎来下一个雨季。
蛇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它们能敏锐的感知到自己的生死,那条老蛇也不例外。它知道自己命不久了,烈日之下它无处藏身,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溃烂。它拾食了几条干死后已经快腐烂的小猫鱼,疲惫的藏在一棵耷拉着尚有一些干枯叶子的树下。
仍是一个燥热的夜晚,老田头带着孙子看着月亮、星星。一天的忙活刚完,全村的人都躺在凉板上休息。远方隐隐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村北的几条大狗都狂吠不已。老田头忍着痛艰难的翻过身,向村北头喊着——或者说他以为是喊,实际上,他那沙哑的嗓子连说话都困难了:老赵,二娃子,管管你们的狗呀,进贼了吗?
黑夜空荡荡的,如一片海。
一阵风如浪潮般打来,却没有带来一丝回音。
第二天一早,放心不下的老田头早早就赶到村北头的田里去了。当他儿子赶到的时候,只见铁皮桶掉在地上,水潵了一地,老田头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完了,完了,全部都完了。土地被翻烂了,十几亩玉米株都横倒在地,无一幸免——昨晚,一群野猪光顾了这里。
老蛇的洞,在同一个晚上,被同一群野猪,踏平。
老田头又买来了一批玉米种子,用颤抖的手种下。从此,老田头抱来了他的被褥,睡在了玉米地里。每天早上,身上便披挂上一层露珠,亮晶晶的,这恐怕是玉米地里仅有的一点儿水了。
那条老蛇蜷缩着盘在池塘边的树根上,守望着那干涸的池塘。
雨季,终于来了,就像往年一样。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一眨眼间,浓重的乌云便像一顶帽子一样很快压在了头顶,瓢泼大雨期然而至。三天的雨,润湿了大地,浸满了水塘。
村里人的眼睛也渐渐灵活了起来。
老田头死了。他活着是为了雨,而在雨来了,他却去了。老田头的儿子收割了玉米,送走了父亲,日子该怎么活,便继续怎么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老蛇游进了久违的水塘,再也没有出来。他的子孙们积攒着体力去期盼下一个雨季。
不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继续去等待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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