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月当空,夜深人寂,忽听“嗤”地一声响,一束烟光冲天而起,“砰”地一声,烟花四散,无数道烟花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安静的大街上,不知哪家的狗先叫了起来,随即,城东城西一阵狗吠,不一会儿又都安静了,夜,依旧深沉。
荣城已经很久没有人放烟花了,像这种大的烟花,荣城更是少见。掌柜王良皱着眉头,站在酒馆的院子里仰头望着那烟花,脸色煞白。
“‘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话果然不假。”王良低头看了看自己胖墩墩的身影,叹道:“三年了,有的变了,有的却没变,有些事我终究还是躲不过,‘影刃’果然是如影随形。”王良望着那烟花,喃喃自语。
“影刃”是一极为神秘的帮派,专司暗杀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王良正是影帮中的第一杀手,他倚仗着精妙的剑法和飞针绝技,曾暗杀过不少人,其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因此,江湖人都称他作“地狱使者”。
现今“地狱使者”这个绰号,王良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了,也许人们已经忘记曾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这再好不过。随着人生境遇的不同,人总是会改变的,王良也是如此。如今,他已有了心爱的女人,也有了半岁的女儿,他从刀光剑影的江湖退了出来,变成这酒馆的掌柜。他享受这种平静安逸的生活,但世事总是不如人愿的。
王良紧皱着眉走进屋子,轻轻坐在床边,见妻子谷雨搂着女儿已经睡熟。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进来,正洒在妻子白皙的俏脸上。王良静静看着妻子,弯弯的眉,长长的睫毛,虽然有些不真切,但她的音容相貌早就深深印在了心里,就这样守护她一生一世该有多好,可他担心的事还是要来了。王良伸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轻轻站起,转身出门。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吗?”背后传来妻子温柔的声音。
“嗯,你醒了?”王良转身,见妻子不知甚么时候已然醒了,“有一个朋友来了,我去见他一面,没想到吵醒你。”
谷雨看了熟睡的女儿一眼,柔声道:“你怎么会将我吵醒?只不过,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早已经熟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气味。”说着微微一笑。她浅笑嫣然,就好像天上的明月,洁白无瑕,让人见了,心中一暖,甚么烦恼也都消散了。
“是么,我身上有了味道?”王良又坐回床边,饶有兴趣地问道。谷雨在他胸前嗅了嗅,顺势便依偎在他怀里,笑道:“是踏实的味道。”
江湖有江湖的险恶,生活有生活的苦涩,两人彼此相拥,沉浸在温柔月色之下,也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忘记江湖恩怨,忘记生活烦恼,王良搂着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妻子长发的芳香。
“老婆。”
“嗯。”
“你不是说想看雪吗?我们搬家去北方,你说好不好?”
“真的么?那你一定要给我堆雪人,一个你,一个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小然儿。”谷雨钻在怀里,慵懒地答道:“天南地北,山涯海角,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我这一辈子都跟定你了。”
“听说北方很冷,如今有了然儿,我只是怕你们抵受不住,可如今不走也不行了,等我出去见个老朋友,回来就走。”
“啊?真的要搬走?”谷雨听他说的认真,不似玩笑,心里预感不祥,起身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良见她双眼尽是关怀之色,不禁心中一热,伸手又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饶他铁血男儿也不禁柔情满肠。
两人静静依偎良久,王良道:“我以前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声名恶劣,他们都说我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更没有一个人喜欢我,爱护我,除了……”深深看了妻子一眼,“除了你,这些年,你……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吗?”声音已有些激动。
谷雨听他说的哀凉,心中怜惜,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坚定地道:“你是我的男人,理别人的言语做甚么?你以前是冷血杀手也好,是江洋大盗也罢,如今却是我的丈夫,不管怎样,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以前是我一个人爱你、疼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又多了一个人?”
“还有我们的小宝贝儿,然儿”
“对,还有然儿。”王良在妻子脸颊轻吻了吻,“就算天下人都恨我入骨,都瞧不起我,我至少还有你们,不错,我有你们,又怕甚么,为你,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甚么死呀活的?不就是见一个朋友么?”谷雨再次坐起身,声音中已有些嗔怪。
王良淡然一笑,道:“是一个朋友,没事,没事!”
谷雨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以后不许说晦气的话。”随即,又关切道:“早些回来,我给你留门。”
(二)
王良起身出门,在酒馆房梁上取下尘封已久的长剑,装备好飞针暗器,周身利落,一路穿房跃户,望城外奔去。
此时虽是三更时分,但月半当空,照的也算明亮,王良提气飞纵而行,如箭一般,没一会儿便出了城外。王良脚不停步,捡小路,转而向西黑风山奔去。
黑风山是荣城的墓地所在,荣城死的人大都葬在这儿。山里面都是些参天红松树,白日里犹遮天蔽日,夜里更是一片漆黑,其间错落着嶙峋怪石,被风一吹,发出呜呜的怪响,时间久了,都传里面闹鬼。
王良入得黑风山,见里面黑漆漆的,只偶有斑驳月光照进来,哪有什么路,只有一些被上坟人踩倒的乱草。王良提起真气,施展轻功,一路踏着长草荆棘向里面飞去。王良于暗夜之中奔行,手始终紧扣着飞针,以防看不见的阴影里有人突施暗算。
王良展开轻功,没一阵功夫,便来到一处所在。但见松林环抱,月光正从当中照下来,乱草里立一块厚重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里面衬着黑漆:“长梦乡”。石碑旁横着一副红木棺材,红漆犹新,看来是新死不久,不知甚么缘由却没有葬。棺材前的一大片草都被烧枯了,满地都是纸钱,被风一吹哗哗直响。
阴风阵阵,怪石乱树,发出呜呜吱吱的声音。风止声息,一切又都安静了,可没一阵又发出吱吱的怪响,然儿却没有风。
王良转动一双眸子,目光落在那棺材上。“吱……吱吱”,声音再次响起,此时,夜深风寂,听来格外清晰。王良静静望着,猛听砰地一声大响,棺材盖突地凭空跃起,“哐当”一声,翻落在一旁,再没了动静。
王良凝神戒备,却依旧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禁走近几步。这时,那棺材里发出一阵轻笑,声音妩媚动人,只听声音就知道这里面,是一位绝色的人物。那人轻笑一阵后,随即便阵阵呻吟起来,声音淫荡销魂,柔媚入骨,直勾人精气魂魄。王良皱起眉,后退几步,重重怒哼了一声,如平地起了一声炸雷。那棺材安静了,不一会儿,棺材又传出一阵轻笑,随即,里面懒洋洋爬出一女子来。
这女子一身白衣,映着天上月色,好像周身都发出淡淡光芒,其翩翩长发,广袖飘然宛如天上魔姬。这女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看王良,身如鬼魅一般飘了过来。将到近前,王良见她眉如春水,眼如桃花,虽穿着宽袖长裙,却也掩不住她妙曼的身姿,果然是一绝色人物。
女子笑吟吟,走到近前,上下细细打量,摇头啧啧道:“不像……不像……哪也不像……”
王良将手中长剑负在背后,皱起眉头来。
白衣女子又绕着王良看了看,又道:“说不像,还有点像,说像,可又不是很像。奇怪……奇怪,请问你是不是?”她话音未落,突地手中多了两把匕首,刷刷两声刺了来,此时两人相聚不过咫尺,没想到她天仙似的人物,却突然暴起发难。月下,那两把匕首泛着幽蓝的光芒,眼见刺中王良。只见王良身子倏向后滑出,千钧一发之际避了开。那匕首在空中一顿,随即又递了进来,只是将及未及,始终伤不到王良分毫。
白衣女子自知无趣,索性扔了匕首,叉起腰,媚笑道:“这回就像的多了,喂,你就是王良罢。”说着,挺胸翘臀,摆了个撩人的身姿。
王良不答,依旧负剑而立,冷眼观瞧。
“昔日影刃的第一剑客?啧啧啧,听说你玉树临风,如今怎么变得这般臃肿?哦,是了……”女子说着,退开几步,笑道:“你成了家,有了妻室,日日欢歌夜夜逍遥,又怎会不胖。咦?你生气啦,别气,别气,小女子名叫霍心,虽入影刃不久,但你的事迹小女子却一清二楚,也十分佩服。”说着咯咯娇笑起来。
王良不做声,只是冷着脸听着,目光遥遥转向林深阴影处。
霍心走上几步,说道:“你出身卑微,后被影刃郑帮主收留,他传你武艺,你为他杀人害命,这交易真还真是很划算。可没想到你竟为了个女人而背叛影帮。”说着又走近几步,媚声道:“那女人一定很漂亮罢?她……有我漂亮吗?”说着把胸脯挺了挺,往王良身上蹭。
王良怒哼一声,拂开霍心,“呛啷”一声,将长剑拔出半截,刹那间,阴风四起,杀气弥漫。王良大声喝道:“出来罢,既是老朋友了,又怎不见一面?”
阴风吹的纸钱哗哗直响,有的被卷到了空中,只见黑夜树影里走出一人,这人伸手抓住几张纸钱,叹道:“有些钱是活人花的,有些钱是死人才能花,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讲这个规矩,没错,做事都得讲个规矩,我们影刃自然也不例外。”说着几步便走到了近前。只见他约三十几岁年纪,穿着黑衣,围着黑色披风,身高足有八尺,剑眉虎目,连鬓络腮的短须,长的凛然生威。那汉子目光灼灼,望着王良道:“阿良,影刃的规规矩,你我再熟悉不过,背叛者只有死路一条。”说着手指一捻,手里的纸钱全都漂浮在空中,随即“呼”一声,竟凭空燃烧起来,虽是几张烧纸,但那火焰幽幽,竟自不弱。
王良见火势凶猛,也退后一步,右手按在剑把之上,凝神戒备。只见那团浮空烈火,如盘曲的灵蛇一般,突地探头来击王良。王良心中一凛,忙侧身避开。
原来那带火的“灵蛇”竟化作是一条烈焰火鞭。烈焰火鞭一击不中,听啪地一响,又横扫而至。王良曲膝矮身躲过,右手持剑喝道:“秦严,我早已退出江湖,再不是影帮中人,你又何必苦苦纠缠。”手中长剑却没出鞘。
“啪啪啪”,秦严挥动烈焰火鞭连连疾攻,一面打一面喝道:“只有一种人能背叛影刃,那就是死人,赶快还招。”说着又挥鞭击来。
霍心在一旁,见这王良剑不出鞘,出招又古朴笨拙,虽知这他武功高强,却与传说中的纵横武林相去甚远,在腰间抽出灵蛇剑,仗着胆子也来斗王良。
只见战团中,烈焰幢幢,一条火鳞怪蟒和一轻灵小蛇将王良围在当中。王良左躲右闪,方避过烈焰火鞭,灵蛇剑便刺了来,挥剑当地一声将其格开,长鞭火焰腾腾又击了来。王良身陷其中,饶他险象环生,长剑仍未出鞘。
听场中啪啪连响,灵蛇剑嗤嗤有声,将王良逼得更紧了。只见烈焰火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直劈而下,好似一道闪电劈来。王良侧身堪堪避过,听啪地一声大响,将身后那刻有“长梦乡”的石碑击碎,碎石崩飞,登时将王良发冠打落。
王良心中一惊,纵身躲过刺来的灵蛇剑,身在空中,不禁暗想:“我若一味躲闪,只怕不敌二人,岂不白白枉死?自己生死不妨,可老婆孩子又托付谁来照顾?”想到此处,呛啷一声,青锋出鞘,顿时寒光四射,剑影漫天。
霍心见王良虽只持一把长剑,但周身都似笼在剑光之中,又见他双眼赤红,头发飘散,其状如疯魔,满身都是杀气,一时间真如地狱恶魔,不禁吓得退了开。
秦严见王良长剑出鞘,心中暗自高兴,他知道,“地狱使者”的剑从不轻易出鞘,出鞘必饮血,此时,见他手中的长剑也已慢慢变得赤红,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地狱使者,而不是那个怯懦的掌柜。
秦严啪啪连连甩了几下鞭子,犹如夜空奔雷,哈哈大笑中,抢身挥鞭击来。这一边,王良身附魔神,长剑也是刷地一声刺向秦严。烈焰中,只见这火鞭犹如闪电一般,啪地一声正狠狠击在王良额头。
“好……”,霍心忍不住叫出声来,只是她一个“好”字还未说完,却见王良的身形突地消失了,刹那之间,幻影重重,满场又都是王良的身影,倏忽间又都消散无踪,转眼再看,只见一把赤红的长剑已抵在秦严的咽喉,是王良,他竟安然无恙,依然是乱发赤眼。
“啪”地一声,长鞭落地,火焰也渐渐熄灭,“快杀了我。”秦严笑道。
“我对她发过誓,再不杀人。”王良淡然道:“你走罢,别再相见。”
“杀了我,快杀了我,还等什么?”秦严扯着王良的衣襟,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杀了我,重新做回你,是不敢吗?”
王良道:“你……别逼我。”说着砰地一掌,将秦严击飞,身子滚落在深夜的树荫下。随即一道血红的剑芒刺来,剑尖在他咽喉寸处骤然停下,王良抬起头,只见这阴影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一身黑衣,穿着黑色披风,透出一双双冷森森的眸子,全都隐身在夜幕阴影里,这些人见秦严受伤,霎时间,便将王良重重围在当中。
王良血红的双眼渐渐恢复,长剑也缓缓褪去了赤芒,手中长剑竟有些发颤。
“秦严,你真是煞费苦心,竟为我出动这么多的杀手?”王良苦笑道:“我们从小到大,一起被帮主收养,一起练功,一起闯祸,一起哭,一起笑,没想到,你竟……真的要杀我?”
秦严倏地站起身,怒道:“你还记得师父?师父说的没错,温柔乡是英雄冢,阿良,你快醒醒罢!”
王良道:“师父带我们情如父子,可他偏偏又是影帮的帮主,他老人家还好吗?”
秦严怫然道:“不好!很不好!”
霍心一脸疑惑,虽然不解,但见两人忽然停手,言谈间又缓和越许多,也大着胆子,走近几步,叫道:“喂,你们还打不打?”说着对秦严道:“别忘了,帮主有命,带不回他的人头,我们都回不去。”说着用手指了指王良。
秦严看了王良一眼,背过身冷冷道:“王良剑法虽称不上独步武林,却也是造诣颇深,再加上飞针绝技,可以说是纵横武林,我们自然没有把握杀他,不过他的老婆女儿,我们却很有把握。”说着猛地转过身,盯着王良道:“是你死,还是你老婆孩子死?你好好想想。”
“你……”不等王良说完,秦严又道:“对了,我差点忘记,你还有另一个选择。”说着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去杀另外一个人。”
“谁?”王良问道。
秦严道:“说起来,这人也是你的老朋友了,他的剑法你再熟悉不过。”说着,双手捏着剑诀,比比划划,看起来滑稽无比。霍心见了,也不禁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天地间,若真有这般剑法,我就是死也算不枉了,呵呵……”说着又笑的弯起腰来。
秦严哼了一声,不去理她。王良看了,却是脸色煞白,不做一声。良久,王良才道:“我一身武功都是帮主所授,师父既然敌不过他,我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就忍心杀了他的妻子和家人,连刚满月的孩子都没留活口?”秦严踱步到他身后,幸灾乐祸地嘲讽道:“如今却想躲起来做好人?”
“你……”,王良说不出话来,随即叹了口气,道:“那都是往事了,还提他干甚么。”
秦严截然道:“你不提,有人提!”说着转到面前,两只冷气森森的眼睛直直盯着王良。霍心一脸疑惑地道:“你们说的是谁?”
秦严哈哈大笑一阵,指着王良大声道:“谁?你问问他,那个人是谁?”
霍心看向王良,却见他神色黯然,喃喃说了句:“醉酒舞剑平生意,身负狂名多少年。”
霍心狐疑道:“你说的,是……是……剑圣?”
秦严大喝道:“不错,如今剑圣已经找上门来了,誓要屠尽我影帮满门。”说着,昂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凉之意,良久才续道:“当年的影刃,是架在阎王脖子上的一把利剑,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得死。可如今呢?”说着目光又转向王良,怒道:“如今的我们连帮派立身之地都没了,还谈什么叱咤武林,还谈什么雄霸天下?你问师父他好不好?他不好,他很不好,都是因为你!”
王良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大声道:“当初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影刃还是当初那个影刃么?你为影刃出生入死,你现在又得到了什么,钱还是女人?这还是你想要的影帮吗?”说着看了霍心一眼,吓得她忙躲在秦严身后。
秦严袖子一摆,怫然道:“废话少说,给你三天时间,是剑圣死,还是你老婆死。”
霍心探出身子,在旁帮腔,道:“剑圣若真知道你在此处,只怕不用我们动手,他就把你们杀了,与其说为影帮杀了此人,倒不如说为你,或者是为了……谷雨杀他。”谷雨两个字,她特意说的重。
王良双眼盯着霍心,紧紧手里的长剑,咬了咬牙,狠狠说了一个字:“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