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又说道：“但我们不同，我们是宇宙的尽头，所有异世界和未知空间都汇聚于此。所以就算其他世界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们一点都不会奇怪。反而觉得本应该这样。”
“是么？”
“对我们来说，所有的科幻迷都是来自其他世界的人。”
“也有普通的顾客吧？”
“普通顾客固然有，不过大多是误入，”他眨了眨眼睛，狡黠地一笑，“如果是普通的顾客，就看不到眼前的景象了。”
“我想我就是一位普通顾客。”
他眉毛一抖，大笑起来：“你绝不是一位普通顾客，你能找到入口，足以说明了这一点。”
“为何？”
“入口的算法极少出错，你不是误入这里。显然你在找一本书。”
“一本书？”
“是的。”
“这……莫名其妙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找一本书。”
“但你肯定在寻找它，因为不知道想找什么书才来逛书店，不是么？我觉得逛书店最奇妙的一点是，进来之前，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要买什么书，连一个大概的轮廓都没有，不清楚出版社，不清楚作者，不清楚书名，不清楚类型，仅仅只有那么一个念头，你确实想找那么一本书，这本书只可能属于你，不属于任何别的人。你大可以在书店呆上几小时，一整天，甚至好几天都没关系，没有人过来买这本书，甚至连拿起来瞧一眼的意愿都没有。但这本书不可能总能找到，大部分时候你都空手而归，可没关系，只要你想，迟早会找到的。”
“是的，我也有那感觉。不过如今这份感觉越来越淡了，也越来越少地出现了。我觉得原因一方面是读过的书越来越多，能引起你兴趣的就那么多。其二则是年纪的增长，这是部分的事实。”
“如今，人们来书店并不只是来买书，或者看看书，而是想在其中找到什么东西。说是某种缺失感也好，某种外延的情绪也罢，反正那东西是人们没有的。至少是他们觉得自己缺少的。依我看，如今这时代，人们总觉得自己缺少点什么，这是一种普遍的情绪，就像河水悄悄漫过脚踝。”他说，“那么，你想找的是什么呢？”
我轻笑一下，说，“我倒是希望能找到那东西，可是那东西不可能在这里，也许在别处，也许根本没有。”
“听起来那玩意很玄乎。”
“我要找的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东西，明明白白的东西，没那么玄乎。”
“是么？”
“我想知道的是，一个畅销女作家为什么突然写不出稿来了，简直是世纪谜题。”
“兴许她就是写不出。”他一阵见血地指出。
“是的，通常是这种情况。对了，你们这里有她的书卖吗？书名好像叫什么《如今这样一个世界，幸好还有你》。”
“我想应该没有，一来我们不卖市面上的畅销书，二来我确实记不起哪本书有这么长的名字，简直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不过话虽如此，历史上也有些奇怪而冗长的书名或片名一样成为永恒的经典。看过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吗？”
“很早以前看过。”
“我敢打赌，99%的人记不住它的全名，或者根本不知道。这还是我的保守估计。”
“全名是什么？”
“《奇爱博士：或我如何学会停止焦虑并爱上炸弹》。”他一口气全蹦了出来。
“等等，你说什么？”
“《奇爱博士：或我如何学会停止焦虑并爱上炸弹》。”依然是飞快的语速。
“你应该去当一个说唱歌手。”
“我大学时确实很喜欢说唱。也参加过不少比赛。不过很遗憾，最后被我搞砸了。”
“你为什么想开书店呢？”
“说来话长，很多人开书店是因为喜欢书，所以就去开书店。也有人喜欢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过我觉得我不属于这一类。我当然喜欢科幻小说，小时候读了很多凡尔纳、威尔斯之类的，后来中学的时候读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经历中国科幻的低潮，见证新一代科幻作家的崛起。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去开一家书店。我喜欢读书，但仅此而已，以前我是这样想的。”
“现在是否依然这样想呢？”
“不，任何事情一旦改变，行进的方向一旦确立，就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了。想法这种事也是一样。当初想的和现在想的千差万别。”
“那你为什么开了这家以科幻小说为主的书店呢。是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你要开一家书店？于是这想法一直缠绕着你，挥之不去，你觉得非做不可。还是说到了人生某个阶段，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想法，你决计改变你的人生？”
“人是极度依赖习惯的生物。习惯一旦形成，不可能一下子就变了。人，都是在漫长的时光中，经历过许多事情，渐渐变化的。当然，花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这一点。有些想法可能像突然冒出来的，但那个想法可能在你脑海了盘旋了很久，之前只是没着陆。当时机成熟时，它终于浮出了水面。”
“你的意思是，你开书店这个想法实际上是思忖已久的？”
“的确，很多人到达某个年龄之前，脑袋里通常会有很多想法。说是某种焦虑症也未尝不可。那时候，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我也时常有某种焦虑感、紧迫感，我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追我，头上悬着一个很大的秒表计时器，计时器滴答滴答一直在跑，具体那东西是什么说不上来。”
我点点头。他沉默如山，整张脸隐没在没有表情。我能感觉到，我和他的距离，内心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但依然很遥远。那远不是可以触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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