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英国回家的那晚,下飞机已是深夜。暌违逾年的重逢,妈妈见到我的第一面,倒是被我身后的行李吓了一跳。
“那么大的箱子,你是一个人搬得动吗?”
几个硕大的旅行箱塞得满满当当,在小推车上摇摇欲坠。我一年的生活起居,也便被封在了这几个盒子里。
“搬不动也得搬啊,又没有人帮我,早就习惯了。”
我撇撇嘴,扎进妈妈的怀里。白发一如既往被仔细藏进鬓角,母亲的容貌在同龄人中还是那样令人艳羡的年轻,不知是不是错觉,却比临走前矮小了几分。
这一夜,机场通往城区的高速公路堵了很久,车灯缀成一条凝滞的光带,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拉越长。十月的南方,夜晚的空气渗着凉意,和不列颠过于着急拜访的凛秋一比,还是有几分燥热。
汽油与尾气混着淡淡的烟味,令我的鼻子久违地发痒。
从漫长的异国生活中抽离总是需要时间,即便那是家。我并非缺乏经验,所以并不心急。探访走过无数次的路,是再塑记忆,也是重新认识这座城市。湿灰的砖墙,油画般的庭院与小径,极度的礼貌与疏离——与岛国的精致安静相比,南昌可以说是另一个极端。作为一个省会,她的存在感不可谓不微弱。抓过路人询问,大概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南昌起义和滕王阁之外的符号。也许确是革命的热血融进了这里子民的骨髓,在这个过分和平的年代,南昌人也要高昂着头颅,风风火火逼出血管里的热量。
家里人总说我不像个南昌人。口味不像,脾气不像,说话更不像。论吃辣,南昌人可绝不输给川湘渝,从小出门,不论是下馆子还是偷卖学校门口的水煮油炸,总要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辣,不要辣,不要辣。为此,在家也没少挨过骂。嗜辣的人民,性子便绝不可能温吞如水,光是脾气就能将水煮沸。南昌人多是大嗓门,说话像吵架,连带着南昌话,没有冲劲便没学不到韵味。
这几年修地铁,灰尘和噪音总飘满整个城市。路面没有一处平整,本就拥挤的街道更加水泄不通,每当夕阳将十字路口染得金红,便是成千上万电动车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时候。而到了夜晚,万家灯火亮起,中学生穿着校服从身侧笑闹着擦过,拥挤的路口小贩子飘出油盐香,槐树种子落了一地,温柔地硌着脚底,却让人莫名地安心。
南昌大大咧咧,急急躁躁地活着,不算富有,却很是倔强。
正如我再如何不像南昌人,这里也是我唯一的家。
(二)
高三的语文课上,老师对我们说,以后你们上大学,不管去到哪,下飞机下火车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聚在一块,吃一碗粉。
我深以为然。
南昌人爱吃粉,尤其是早餐的拌粉。一碗白净软嫩的米粉,沸水涮过,拌上酱油葱花花生米萝卜干,再配上一碗瓦罐汤,顿顿如此也不觉腻。
在外时,饿得久了,我曾自己尝试过,味道意料之中地相去甚远,不过吃个慰藉。这次回家特意问了问老板用的是什么料,自己怎么做不出这个味道。老板不回答,却说,想吃,就下来吃嘛。我笑笑说,不在家的时候。老板又说,拌粉哪里都有,去附近吃,不就好了。
然后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我,哦,你是在外地是吧。
家里人曾经笑说,你去上海最合适,不吃辣。父亲去上海读研的时候总要背上好几罐辣椒酱,食堂的饭才能下咽。
我反驳到,我不爱吃辣,也不爱吃甜呀。
后来有人问我,上海的菜有多甜,我说,开始觉得甜到发腻,现在已经尝不出味了。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将一个地方熟稔,成为生命中的第二座城市。
我去过很多个城市,走过很多的地方。上海像伦敦,像东京,在海滨耀武扬威,高空里俯视光芒浓得睁不开眼睛,要在整个地球上也扎下一条根,漩涡一样将四面八方吞噬殆尽。多少人在这里醒来,又在这里睡去,分不清是真是梦,只看到眼前一点点光,便伸手去够,头破血流拔筋抽骨,只要指尖还有一丝力气,就再向前凑一寸。
这里的日子是欢乐的。多少年轻的灵魂聚在这里,把酒言欢,共同高歌理想或者咒骂生活。人群飞萍一般聚拢又飘散,不谈过往,不论前路,这一刻每一个我们都是沪上金字中的一滴墨点。我喜欢戏剧,上海无疑是东方的一座梦幻城,每每看见夜色中的煌煌火光,又是一个剧场中演绎着历史长河里的离合悲欢,总令我热泪盈眶。这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座不眠不休,万人空巷的大戏正在黄浦江畔昼夜上演。
这里的日子也是寂寞的。
在炽热的阳光里,拥挤的地铁中,走得很慢,仿佛路永远没有尽头,时间却跑得飞快。记得一次次坐错车,认错路,等待着永远等不到,永远挤不上的公交,在钢筋水泥里晕头转向,要去哪里都会忘记。一个人的时候,便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于是在下午三点吃一份迟来的午饭,一碗葱油拌面,一份小笼,醋味与油香薰着鼻子,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一不留神,被汤汁烫坏了嘴角。
(三)
除家之外的城市,还有一个地方。它总被称呼为老家。一个“老”字,看似亲昵,实则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情。被放在心里惦记的,不是一座城,而是那些人。
又是一年独自在外度过的春节,于是我向父亲提出,要在中秋去看看奶奶。父亲欣然同意。毕竟时光流逝,老人的日子倒数着过,有些话不忍多说,却不能不做。
抵达时又是一个深夜。月色洋洋披洒,温柔抚摸着远方绵延的山峦。陌生的访客惊醒了邻家的黄狗,一阵狂吠。院门没有锁,吱呀推开,台阶下晒着棉花和玉米,奶奶披着睡衣走出来,瘦瘦小小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同。上海因为一座城,让我记住当中的人。这里在我心中的存在,只因为一个人。我记不住这里的位置,甚至记不住名字,却永远记得这一座双层小屋,门前的稻田,门后的溪流,与门里坐着的,我的亲人。
爷爷去世得很早,于我的印象只有奶奶卧房里玻璃板下的几张照片,鹤发清癯,倒是不像庄稼人。在我出生时,父母把奶奶接到家里照料我,老人却适应不了远离家乡的生活,没几年便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宅邸。奶奶家的房子有些奇怪,近年新建的部分与县城中的小楼一般无二,瓷砖水泥,空调电视;只有西侧的两间小屋,一间厨房,一间卧房,仍旧是几十年前的古老样式。那是我的奶奶,是留守在乡间的最后一些老人不愿妥协的坚持。时光轮转,短短的几十年间已沧海桑田,只有他们依旧遵循着遥远岁月中的生活轨迹,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土地。
在雾气中在雾气中被清晨的鸡鸣唤醒,这一趟没有别的目的,我便缠着奶奶,只想在不长的时间里多陪陪她。奶奶不是善言辞的人,大多时候与额头上深刻的皱纹一样沉默,只是在儿女问候时会欣喜地应答。奶奶褐色的脸庞布满纹路,指甲里总藏着洗不净的污垢。身材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自家的田被侍弄得极好,南瓜埋在土里,青菜辣椒挂着剔透的水珠,在一片整齐划一的稻田里格外醒目——大多数的田早已被承包出去,儿女的赡养衣食无忧,只有奶奶仍旧日复一日地劳作在田地里,任谁劝说也全然不听。
临近午饭,奶奶忽然说,我杀只鸡把你吃吃。你小时候最爱吃。便走到鸡笼,从四处乱窜的鸡群里抓了一只最大的出来。杀鸡的过程我不敢看,待到回头,奶奶已经煮好沸水准备拔毛。鸡脖子上一道干净利落的刀口,旁边安安稳稳一碗鸡血,一滴不露。滚烫的水浇下去,奶奶烫得直缩手,动作却又快又狠,不一会便剥出一只光溜的鸡身。奶奶直起身来,用竹筐把鸡装了,摸过一把剪子,端着出门了。我也跟了上去。出门了。我也跟了上去。奶奶走到溪边,在一块光滑的石板边蹲下,清澈的溪水穿过竹筐冲净鸡血。老人拿起剪刀,绞下鸡头,然后从腹下剪到脖口,将鸡身一刨两半。鸡腿鸡翅被拆下,内脏被一个个掏出,剪开,洗净,再一个个摆好。奶奶一边将鸡肠剪开一边说,你爸爸最喜欢吃肠子。污垢在溪水里漂远,水变得浑浊,引来一群小鱼争抢。回到厨房,奶奶将鸡塞进一个瓦罐,封好口放到炉灶中,用灶膛里带着温度的柴草余烬将罐子埋好。
那一天,我喝到了最温暖的一碗鸡汤。老人的口味过咸,这道菜不能算多么美味,却几乎将我的心烫伤。
(四)
中秋过后回到家里,桂花开了一片,夜色里散发着幽香,天气也渐渐转凉。家里又照例吃起了螃蟹。每一年的十一我都会回家,螃蟹性寒,家人又想让我多吃几顿,便总是回家的第一天吃一顿,离开时再吃一顿。
海鲜市场的人说吃公蟹还不到时候,父亲嘬了一口酒,说,上海人最喜欢吃螃蟹,等你过去,自己买了吃。父亲又掰开一只螃蟹,将蟹黄递给我,嚼起我面前的蟹腿。
(五)
我走过很多地方,来来去去,火车坐得多了,也就喜欢上了坐车的感觉。漫长的颠簸如同摇篮,总能让人睡得心安,睁眼闭眼,便从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所有的城市似乎被粗暴地划分成家与外地,现在是上海,未来也许是不知名的某个地方。
身在异乡时,总是思念自己的家;回到家,却又一刻不停地期待着远行。心总是按捺不住悸动,永远在路上。只是你知道会有那么一碗鸡汤,抚顺你有时不知所向的嘈杂心灵,一碗下肚,不论身在何方,都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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