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傻子”,个子很高,常年穿着小一号的上衣和裤子,露出一截手腕和脚腕,露出的皮肤和衣服一样,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瘦极了,露出来的关节仅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脸颊也凹陷得厉害。他走路的时候会把脚高高地抬起来迈步,看起来刻意又怪异,像个两条腿的骆驼似的,常年背着一个大编织袋,也是脏兮兮的,里头装着他一路走来捡的塑料瓶、硬纸壳一类的废品。他多数时间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往前走,他有特定的几条路线,一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在路上走着捡废品,也有时候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着自言自语,好像沉溺在什么回忆里,也有时候是大声骂人,并不知道骂的是什么人,只是骂,恶狠狠的,很吓人。这样奇怪的人,谁能不怕呢,孩子们尤其怕,有孩子叫他猪八戒,有孩子叫他傻子,说起来也讽刺,一个瘦成竹竿的人却被叫成“猪八戒”。
我也不例外地害怕傻子。我实在不敢和他对视,甚至只要远远看见傻子,就忍不住撒腿就跑,哪怕是和好多孩子一起在大路边玩,只要傻子从路口转弯过来,我也马上跑开,要不跑回家,要不躲到小路中间躲着,远远看着傻子经过了,才敢跑回去接着玩。而且我的怕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缘由的,我从没看见傻子打骂任何一个孩子,也没和他有过什么交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这种怕却十分持久,上了小学之后,渐渐地小伙伴都没有那么怕他了,可我还是怕。
有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天像下了火似的,闷热异常,我躲在房檐下的窄窄阴凉里溜着墙边走,走到这排房子的尽头拐角处,冷不防地和人撞了个满怀,我吓了一跳,可抬起头来却吓了更大的一跳,这正是我最最害怕的傻子呀!我们两人四目相对,我吓得脸都变了形,尖叫着转头跑走了,一刻不停的向前狂奔,活像有鬼在后头追赶似的,一口气跑回了家,赶紧拴上了大门,背靠着大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一阵一阵想哭,可却怎么也哭不出,只是脸皱成一团难看的样子。这件事给了我不小的打击,后面的好几天只要想起来还一阵恶寒。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又过了几天,这件事就被彻底的淡忘了,我又开始和小伙伴约着在马路边的空地上跳皮筋。我正站在皮筋里撑着,聚精会神地看着别人跳“新疆新疆好地方…”突然跳着的孩子停了下来,其他小伙伴也一脸怪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到有一双手重重落在我的双肩上,我缓慢扭过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脏污了的灰黑色的大手,抬眼就是傻子因瘦而过度凹陷的怪异的脸,一时间竟连呼吸都下意识停了下来,我竟然动不了了!手和脚都麻了,只剩一副瞪大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如雷,扑通扑通地敲打着耳膜,感觉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傻子开口了:“不要看了我就跑了,别怕我,听见了吗?”我更加怔愣了,我设想的属于傻子的台词大概都是吃了你这个小孩一类的,再不济也是给我捆到他家破烂的小黑屋关起来毒打,或者卖到山沟沟里去,可他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来!我回过神,看他好像在等我回答,可我又实在害怕的说不出话,好像他的手不是在我肩膀上搭着,而且紧紧掐住了我的喉咙似的,我好不容易从嗓子眼挤出一点“嗯嗯”的声音,两个字,居然还断断续续的…感觉不够,又僵硬着点了点头…傻子应该是满意了,尽管他从始至终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他松开了我,大踏步地、像骆驼一样地拖着他的编织袋走了…小伙伴们慢慢从各个花丛、电线杆子、树后走出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毕竟我们中间从来没有人和傻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而且安然无恙,我们孩子里流传着猪八戒吃小孩的传说,大家看了这一幕,失望极了。没有人再提起这个插曲,大家只是赶快把皮筋抻好,又重新跳起来“新疆是个好地方…”
再后来的一天,我又在那条街上闲逛,看到公交车停在路边,走下来一个艳丽的妇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白,神采奕奕的,穿着颜色鲜亮的衣服,和村里下地干活的女人很不一样,显得那么高贵,一手牵着一个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小女孩,另一手倒提着一只鸡和一兜奶粉一类的营养品。我心想:她们一定是大城市来的,真是洋气。我挪不开眼的看着,直到她们走进了傻子家破破烂烂的大门。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但是我的小伙伴肯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使我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汇报给了妈妈,妈妈却丝毫不意外的样子:“那是他妹妹,他是有个妹妹的,在上面住。”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他妹妹怎么那样?!”妈妈:“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听说是受了刺激。”具体是什么刺激,妈妈也说不清楚。而我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体面的亲戚,傻子却过着那么不体面的生活。
傻子的妹妹来了又走了。傻子还是像以前一样,迈着骆驼一样的脚步,拖着空袋子出去,扛着满袋子回来。
再再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见过傻子,也没听过他的事了,我忙着上学,每天来往在家和学校之间,不再有那么多时间游荡在村里的路上。再次听到傻子的消息,是妈妈带回来的,她说傻子死了。傻子死的静悄悄的,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哀嚎遍野。从此那个破旧的木头门虚掩着,上了一把不大管用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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