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慕
去年九月之后,总觉得我的记忆力同九十多岁的奶奶一样,偶尔能记住一些事儿,又总是记不住一些事。比如我不记得奶奶今年究竟是九十四岁还是九十五岁,偶尔记不住自己把钥匙放哪儿了,是在健身背包里,还是在衣服口袋里?记不住自己定下的那些目标,哪些做了哪些未做。只能用一个个便利贴把要做的事情记下来,做过的再丢掉。说是丢掉我却并未丢掉,我把业已完成的便贴收集起来,放到一处。想着说不定将来会有用,我如是说。但其实也知道,大抵是没什么用的。
不舍得丢弃东西,这一点随母亲。母亲总是舍不得丢掉一些东西,哪怕没有用处的旧物事,她都不舍得丢掉。我曾劝母亲,提高生活质量的途径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定期丢东西。我这么说着,却惭愧的很,我总把自己不舍得丢掉的东西往家里带,带给母亲,让母亲帮我丢。母亲有没有丢掉,我并不知。但猜想大概应该不会丢。正月初二备下的兰花豆,正月十二还在餐桌备着,若不是我强行丢掉,母亲大概还是要继续吃下去的。
念旧,现在来看,应该是个缺点。不愿尝试新的事物,只在陈旧的时光里辗转反侧,状态下的生活注定是要有缺陷的。比如我把大量听歌的时间,都留给了收藏过的好曲子,而不去发现新的,以至于有些听的厌了倦了,却还是舍不得删。我并不会删除那些已经厌倦了的曲子,我会让它们留在那里,隔上一年半载再去听,依然会有新的发现。其实我也明白,应该花点儿时间去探索下新的领域,寻找新的可以启迪灵感的曲子的。但……后面的内容大抵也是呼之欲出了。
还有那家常去的饭店,爱牧羊汤。老板人很好。我常去那里吃蒸槐花,去的次数多了,也便熟识了,以至于之后相互推荐书单和音乐。说到音乐,我把收藏了六年的曲单将近一千首曲子分享给了她,她也是每日循环着在店里播放。现在我每次去那里吃饭,总能听到自己收藏的曲子。而每次去那里吃饭也总是那几样:一碗羊汤、一个肉夹馍、一份蒸槐花、一份凉拌的荆芥面筋,从未变过。不仔细想,我都不知道已度过六年的时光了。爱牧是个好名字,这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个网名--野慕。野,是无拘无束、放纵不羁的意思,慕,是思念、爱慕的意思。转眼间却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无拘无束的思念,现在依然是无拘无束的状态。爱慕本身有原点,可就是没有方向和终点,像是雷达在无止尽的搜索一样。或许,用寻觅这词好一些。
时间,比像什么都行。我曾比过梁上君子,无声无息的偷走了天真快乐,唯剩下赤裸裸的现实,倘若还有一块遮羞布在,那应该是明白了“唯有变化才是永恒”的道理,毕竟成熟这东西与年龄并无多大干系,只与经历深浅有关。
还曾比过刻刀,奶奶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像是被雕刻出的一般,彰显岁月的痕迹。“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岁月到这步天地,也就谈不上有情无情了。连生死都能看淡的老人家,又哪有功夫管什么无情不无情的呢?奶奶倘使能认出我来,我都觉得岁月何止是有情,简直是多情了。
我知道要忘记一个人很难,可对我来说,似乎要记得一个人更难。现在我渴望被奶奶记得,认得。我不确定结果,但至少可以确定,我会和奶奶继续玩儿那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我安慰自己:重在参与。谁不是谁人生路上的甲乙丙丁呢?
铱儿小宝
这是姐弟俩,是我的外甥女和外甥。
铱儿似乎不太喜欢理我。原因我大抵想的到,因为我总是隔空给她布置那些作业,让她背这个又背那个,虽然她也不去背诵,我离得远总是鞭长莫及。我还常在视频通话中指责她看太多电视,玩儿太长时间手机。也经常建议她不要见到吃的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总是要顾着弟弟一些。说到吃的,铱儿有些自私,不爱分享。她喜欢吃的东西,不会和弟弟分享。倘若弟弟想吃,也不敢向铱儿要,只能可怜兮兮的找妈妈要,这时铱儿又总有怨言,不情不愿的给弟弟分享一些。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习惯,也不是当姐姐的应该做的。也许是我小题大做了,或许有人会说,年龄还小,但是小宝那么小的年纪,遇到好吃的总会说给姐姐留一点又该如何解释呢?家长总是要做一些引导才好。一味的批评指责并非是最有效果的。况且铱儿小小年纪,因为长得又高又胖,在班里隐然已有大姐大的气势,大姐大这么小气,那是不能服众的。当然,这些我不会教她的。
下午接铱儿作文班下学时,她依然翻着白眼珠看我,见着我就躲的远远的,也跑起来。路上有积雪消融的冰水,此时因为天色已晚便又渐渐凝结成冰。我怕她摔倒,便赶紧叫住她,说要给她买好吃的。
她一听说好吃的,便停下赶紧跑回我身边,牵着我的手,嘴里舅舅舅舅的叫个没完没了,连眼神都瞬间变得温柔可爱起来。我一看这瞬息的变化,差点儿没给我乐哭。都说女人善变,感情这都是天生的。戏精!妥妥的戏精。
我答应只给她买十块以内的,而且不能选重复的。她挑完后眼神示意,让我买单。我看了看她,就这些么?是不是少了些?她又转头看向旁边刚出来的蛋挞,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微笑。我其实是想告诉她,是不是忘了谁了,不给弟弟和小姨带点儿?
大概是给欢愉冲昏了头脑了,她只记得这些吃的。还未走出门去,她便开始吃起来。路上我苦口婆心的说着那些应该学会分享的话,尤其是和自己最亲爱的人,自私是最可怕的人格缺陷。但想了想,这句话里面,她可能不懂什么是自私,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缺陷,更有可能不懂什么是人格了。
我总说铱儿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管我回去带什么好吃的给她,她都只接受我的贿赂,却并不想和我玩。每一次见面,还未牵手,她便闪开了,嘴里喊着“舅舅又欺负我了”。我着实冤枉。
铱儿对我的这种讨厌,延续到一天晚上晚。原因是那晚我带她去了游乐场玩儿碰碰车,又玩儿了气枪射击气球,而后路过书摊时,又买了几十块钱的书给她看。我知道她看书的时间并不长,她更愿意把时间耗费在手机和ipad上。从小到大,我给她从各种途径买的书少说也有上千块的了,可是现在那些书在哪里,怕都是个未解之谜了。
今晚的铱儿特别的乖,吃饭也粘着我,睡觉也粘着我。三舅家表妹的突然到来导致我只能睡客厅沙发也丝毫不影响铱儿粘着我一起睡沙发的热情。我这睡法,能勉强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错了,更不用说要照顾铱儿睡好。最终连哄带骗的给骗到母亲卧室,让母亲哄着铱儿睡下了。可第二天一大早,她便钻进了沙发上我的被窝里。这小姑娘害的我没有懒觉睡,我却也恼不起来。
某天小宝一直在闷睡,中间醒了一次,叫了几声妈妈,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妈妈,便又开始睡了,估计是在做梦吧。
说到小宝,四岁了,特别调皮,却又非常懂事,见到长辈都知道称呼问好,又是“姥爷好”、“姑奶好”,叫的人听来心里舒服的很。他可以一会儿老实安静,乖乖的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一会儿却又上蹿下跳,把自己幻想成超级战士去打怪兽,当然一般家里其他人都是充当怪兽的角色。如现在我回来,我便成为了小宝眼中唯一的怪兽,终日里打来打去,像是魔障了一样。要么从背后偷袭,要么光明正大的决一死战。我若不反抗还好,他只用手脚招呼,我若反抗起来,他便要抄起武器来对付我这怪兽了。
小宝和我玩儿,也不知疲倦,往常玩一会儿,就会由人抱着,安安静静的睡下,直到醒来再继续疯。可现在不是,他玩起来根本没有睡意。偶尔有了睡意,便自己躺在沙发上,也不让人抱着,只说:我困了,想睡会儿。我问他,要抱抱么?他说不用,自己睡就可以了。而后他便躺在沙发上睡下,乖的让人想亲一下。他要是时时刻刻都那么乖,一家人得省多少事儿呀。
情人节前一天,铱儿忽然问我,她自己可不可以给妈妈过情人节。我说当然可以,也可以给爸爸过。刚说完,铱儿便一脸嫌弃的说,才不要给爸爸过呢。我知道姐夫虽然忙的很,性格却是成熟稳重,做事情考虑的周全。他不喜欢逗孩子玩儿,不像我这么喜欢小孩子,铱儿小宝从小就知道这个爸爸不爱逗他们,大概是习惯了。我问铱儿,为什么一提到情人节,就那么嫌弃爸爸。她说爸爸情商低,智商也低,从来没有给妈妈过过情人节,也没买过礼物。我笑了笑,心想铱儿这可冤枉姐夫了,姐夫人很好,脾气好得很,大姐脾气暴躁,可他凡事多是让着我姐的。平常我都说,我姐找着这么一个好男人,算是走了狗屎运了。姐夫对姐姐的爱,铱儿现在还看不懂,可不知道她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一套的,又是智商,又是情商的。才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是看电视看多了的缘故?
她常在视频电话里公然挑衅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舅妈,也不带回来。怕我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吧。这丫头,我是服气的很,该懂的不怎么懂,不该懂的,倒是懂个七七八八。不知道是我这八零末老了拿不动刀了,还是她零零末飘了。
家有一老
去年十月回家时,总想写一些文字,关于奶奶。同往常不同,往常回家奶奶总是在我在家一段时间后认出我来,可上次回家,直到我即将离开的最后一秒,奶奶才认出我,可那时我情愿她不认得我。
我越发担心这次她老人家要花多久才能记得我。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想这次我在家的时间长一些,将近二十天的假期里,她老人家没理由找不到我,没理由寻不回我的。我虽如是想着,心里却是忐忑。
到家时,奶奶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说是看电视,也不过只能看到画面闪动跳跃罢了。奶奶高度失聪,基本听不到外界环境的嘈杂声音,电视的声音自然也听不到。所以有时候叫她老人家,她只是无动于衷,除非你站到她面前,出现在她视线中,她才会发觉你的存在。
我声音略显低沉,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常常歇斯底里的对奶奶大喊大叫,换来的却依然是奶奶“关我啥事儿”的凝视。倒是小姑声音相对尖锐,有穿透力,大声对奶奶说话,她偶尔可以听得见。小姑在家里的几天,往往充当了我和奶奶谈话的翻译。有时候小姑不在身边,我和奶奶交流便有些吃力了。
奶奶也清楚我在和她说话,她听不到,但是她极力想从口型上去理解些什么。往往错的居多,可也算是有心了。有时候甚至会解释一下,诸如说“我聋啊!听不见!”之类的话来,其实谁又会在意这些呢,我只会怪自己声音不够嘹亮,不能够传入奶奶的耳中罢了。
有一次我问奶奶知不知道自己年纪多大,她似乎听的到这句话,抬起头,一只手举起来,冲我比划着,说道:“我都88了,今年”。我笑了笑,对奶奶摇了摇头,说:“哪儿啊,你都95了啊,才不是88呢”。我刻意强调了这个数字,用近乎夸张的口型对奶奶重复了很多遍,声音大的小的,我都说了好多遍,她便一直盯着我的口型看,看我不说了。她才又冲着我比划起来,继续说道,“啥?属虎?”。我赶紧解释我说的是数字,可解释来解释去,她就又听不到了。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我真笨,我为什么不写出来给奶奶看呢。数字总要比口型好认一些。当然,如果奶奶认识数字的话。
一个年都过去了,奶奶还是没能认出来我,我问她我是谁,有几次说了父亲的名字,其他几次说了大姐的名字。说我是父亲的时候,我知道是因为我和父亲相像。说我是大姐的时候,我总觉得,其实奶奶想要说的就是我,只不过忘记了我的名字。奶奶太年迈了,她记不住太多人的名字了,对于这点,她也直言不讳,她常对别人说,“我认识你,忘名了”。说这话时,奶奶声音洪亮,理直气壮,像是本该忘记了似的。她也不以为意,忘记了就忘记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嘛。
我常常给奶奶拍视频,也只有在拍视频的时候,才能见到奶奶的笑容。奶奶记得以前我回来时,总会拍一些视频,她会惊奇的说,“这是咱俩”。然后指着视频的她说,“这不是我么”,然后又指着视频中的我说,“这不是你么”。我说是啊,是咱俩,咱俩。奶奶直说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我也常在此时再问奶奶我是谁,她想了想,想不起来,只是指着视频中的我说,“这不是你么”。我只得无奈的说,是啊,是我。心里想着,今年回来当孙子,又没人认领了。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不能让人叫,得家里男人自觉起来做饭。父亲起的早,将馒头热上,水烧着,然后便去照顾奶奶起床。我起时水尚未烧开,洗漱完将饺子下了,熟后给奶奶端去。看着奶奶用餐,便在此时,我忽然灵光一闪,想给奶奶拍一段视频,作为奶奶新年的第一餐录像视频。
于是我半跪着,将手机对准正在用餐的奶奶,只见奶奶左手拿着半个红薯包,右手拿着筷子,正从碗里夹着一个饺子,刚要往嘴里送。这时抬起头看了看半跪着的我。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吃什么了。于是低头看了看右手的饺子,又看了看左手的红薯包,想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该吃红薯包,便吃起左手的食物来,顺便将饺子放回碗中。大大的一口,咬来也是有些费力的。奶奶早就没了牙齿,现在嘴里是一副好多年前就配置的假牙,也多亏了这副假牙,让奶奶胃口极好。
奶奶吃了一口,便将筷子头往碗沿磕了磕,看着正在录像的我,说:“呢忙吃饭吧”。我笑了笑,奶奶知道我还未吃,便催促起我。我也不答,此时忽而想起早上端来的果盘,有瓜子、花生、橘子、苹果,是用来招待给奶奶拜年的客人的,可我知道,奶奶爱吃这些,只要没人看着,浑不管冷热,她是想吃了就吃,也停不下来。这大早上天气寒冷奶奶的肠胃怕是受不了这些凉的。想到这里,我对奶奶说:“那橘子苹果,不能吃啊!凉!”奶奶应该是以为我在说拍视频的视频,便连说了两遍“吃了饭着哩”,大意就是等吃了饭再说。说完也不管自己说的对不对,便又继续吃起来。胃口好的不得了。
奶奶一直睡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个长条型茶几挡着,以防掉下。这么做,主要也是为了方便:奶奶腿脚不好使,抱来抱去,洗漱吃饭大小便也麻烦。早上起床时,父亲会先给奶奶穿好衣服,坐起来,再穿上棉拖把脚放到茶几下面,沙发后靠太往后,要把枕头垫在后面才可以。然后给奶奶洗漱,按上整套假牙,再把饭菜放到茶几上,等奶奶吃完,清了茶几。奶奶要坐下还是要躺下,便在她自己了,有时候犯困了,父亲又不在,她便坐在那里歪着身子睡下,等父亲回来再伺候奶奶躺好睡下。
为了更好的照顾奶奶,父亲一直睡在奶奶的房间里。在十多年前爷爷睡的位置放一张床,父亲照顾奶奶入睡之后自己再睡。奶奶常常半夜醒来,饿了吵着要吃东西,因为沙发朝里,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便不知黑夜白昼,可饥饿并不分时间。她把父亲吵醒,父亲告诉她,天还不亮,不到吃饭的时候呢。便哄着她继续入睡。可往往睡不到一会儿,奶奶便又把父亲吵醒,说是脚疼什么的,父亲便起来给奶奶喂药。有时候奶奶不吵不闹,父亲还是会醒来。奶奶常常会发出声音,不自觉的发音,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那种,也不知道多久了。有一次父亲醉酒后开玩笑,说奶奶不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一夜一夜的哼哼唧唧,都没停过。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的醉态,带着笑意。我讨厌父亲喝酒,也讨厌他的醉态,但这笑意不惹人厌。
后来又趁奶奶闲暇时给她拍一些视频,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从视频中认出自己,也能轻而易举的认出我来。她看到视频中的她时,会抬起几近干枯、长满老年斑的手指着自己嘿嘿的笑着说:“这是我”。看到我时,她则会用同样的姿势指着我,有时候会触碰到我的脸。就在指尖碰我的一瞬间,我恍然觉得,她老人家应该记得我,这双手曾无数次的抚摸过我,虽然力道差很多。她离记得我,真的很近很近,近到只差一点,就差一点啊!可这一点我总也无法让奶奶找到我,认识我。我是她孙子,亲的。
初六晚上,奶奶急诊,父亲开车载着她去县医院,县医院不敢收留,又去了市医院。我因与父亲怄气,便锁了门睡了,父亲因生气并未叫我同去。第二天早上去奶奶房间里看她时,发现空无一人,只留下垃圾桶里已沾满血迹的纸巾。我的心里突然慌张起来,赶紧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极为疲惫,我隐约听出沙哑声音中略有一丝颤抖,父亲应该是强忍着吧。
我忽然很懊悔初六晚上的事情,父亲指责我不会为人处世,见人也没支个门头(不会让烟),虽然我待人彬彬有礼,但在老农村乡下,只有礼貌却还是不够的,不是见了面寒暄一两句就可以的,得散烟,让烟。我不抽烟,也讨厌抽烟,身上不带烟,所以没有让烟的习惯。父亲和大姐说过我无数次,我却总是记不住。我也明白农村里要这个,可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抗议着,愤怒的抗议。我的出离愤怒,换来的,只能是父亲的无奈。
有时想想,我待人宽容友善,对亲人却如此严厉苛刻,这点看来,真的是失败至极了。
父亲说,先带奶奶去了镇上,镇上医院无人,又去了县医院,县医院输了液,但奶奶还是一直在咯血,鼻孔也偶尔流血,根本无法止血。县医院建议去市医院,于是便又转诊到市里,一路奔波。当我到医院时,父亲在外面等我,之前电话说在门口等着,只是医院门口太多,还是未能接到,所幸后来还是找到。小姑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趴着睡下,浑然不知我的到来,想来是困极了。
父亲眼睛里布满血丝,略显得狼狈,此刻才注意到父亲穿的很多,略显得臃肿,久未洗漱的缘故,头发也显得凌乱。我问具体的情况,父亲摇摇头并不清晰,只是说奶奶还在急诊室中,二姑在那里照顾着,血是暂时止了,但还需观察。关于头天晚上的事情,我们都默契的只字未提。
趁着急诊门卫换岗的空隙,我们进去看了下奶奶。二姑在一旁站着照顾,奶奶则安静的躺在白色病床上,一点精神都无,早餐也未吃。床下垃圾篓里堆满了带血的纸巾,应该都是奶奶吐出的。稍等了一会儿,奶奶说要方便下,父亲便伺候着在病房里的马桶上解决。奶奶虽已九十多岁,却还是很重的,二姑和小姑都抱不动,只有父亲可以。可自从便后,奶奶忽而又开始大量的吐起血来,鼻子里面也不停的流血,纸巾塞进去,不会儿便被浸染通透,而后又换掉,如是循环。小姑着急的几乎哭了起来,父亲站在一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们赶紧叫来大夫,医生紧急开完药给奶奶服下,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算稳定一些。
我和二姐匆忙去办了入院手续,而后遵医嘱将奶奶从急诊病房转出到普通病房中。经过几日正常的用药,输液,输血,后面才渐渐稳定下来。之后的几日,我偶尔去趟医院,或者电话同父亲沟通,问奶奶状况,父亲说奶奶状态倒是可以的,去病房的前几日,常常三更半夜大喊大叫的,闹得全病房的人都不得休息,隔壁床位的还因为睡眠不好得了高血压,不得已就出院了。
听到这里,苦笑一声,我当是戏谑。可刚到普通病房的前几日,奶奶的脾气也是怪的厉害,只认父亲,其他谁都不认,连二姑和小姑她都不认,晚上睡觉时,看到二姑趴在床沿小憩。她便立刻生气起来,又吵又骂的嚷嚷着要走,要离开,要自己睡到地上去。吓得二姑赶紧从床沿起开,再也不敢趴在那里睡下。她们便只能坐在椅子上,或到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睡会儿,辛苦实在是难以想象。
后面的几天,奶奶出奇的安静,丝毫没有精神,我去了几次,她大都是在睡着,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若不是看到身上的被子随着呼吸起伏,真的以为就那么过去了。还有几次是醒着的,她见我来了,只是看着我,眼神便随着我移动,我走到哪里,她便看到哪里,却也只是看着,并不说话。我偎在床边,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她从里面看到影像才略显得有些兴致。看到视频时,她会将藏在被窝中的手抽出来,指着视频中的自己说是她,而后又指着我对我说这是我。多聪明的老人。可她也能看到鼻子里插着的助氧管,她总觉得不舒服,便用手给拔出来。我赶紧又给放进去,我在视频里皱起眉头,对着她摇摇头,说不可以拔出来的。她仿佛能听得见似的,便不再动那助氧管。此时注意力便又回到了视频中的我和她,她便又会露出微笑,又将手抽出来,指着视频中的她说,“这是我啊”,我则点头回复。她又将手指着我,说:“这是你啊”。我感受着奶奶手指粗糙的皮肤,点头回复道:“是的呀,是我”。往往此时,我和她相对一笑,我觉得这笑是这世上最美的,也是最可爱的。
奶奶并不排斥我的照顾,大抵是将我认成了父亲模样,因为我问她无数次我是谁的问题,她也总是回答了父亲的名字。这可能也是她允许我趴在她床上的原因之一。
假期延期了几日,早上八点的高铁,因来不及当天去医院看望,我便在前一天去了一趟医院。奶奶安静的睡在床上,我并未打扰她。我坐在床边,忽然观察起她那长满老年斑的手来。就是这双手,支撑了一个家,养活了父亲姐弟四个。我把手放在旁边,摆成一个心字形,拍了张照片。下次再回来看望她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在奶奶入院的这段时间里,二姑、小姑和父亲日夜守候着,不分昼夜。小姑家里许多事情,女儿生了孩子,家里还有小孙女,小孙子要照顾,这段时间却完全在医院里照顾奶奶。此刻,作为儿女,她们给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定义。
正月十八,奶奶出院,此时我已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我电话问奶奶身体如何,父亲说身体可以,就是说话跟住院前比差了很多,没有之前洪亮,也没有之前说的清晰了。也是,年纪到了。只求身体安好就好。不是说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要有,就比什么都好。
正牌姑父
父亲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这是三位亲姑父。除此之外,父亲还有一些堂姐妹和表姐妹,如此我便又多了几位稍远些的姑父。今天说的正牌姑父是稍远中的一位。
虽说稍远,因住在同一个村落里,走的反而更近一些。逢年过节来往之余,平日里串个门什么的,都是极为平常的。
老姑父今年六十多岁,最早的记忆里,好像他就一直这样子,未曾变化过。永远穿着老旧的粗布外套,有一些缝缝补补的痕迹。鞋子脏厚,鞋底因常年走路变得很薄,又因为用力不均衡,鞋底的左右厚度又有所差异。
他经常戴着一顶帽子,也很少摘下来。他抽烟不抽贵的,只抽那种黑烟,烟名我不记得,但是闻起来是比较呛人的。可能对于我这种不抽烟的人来说,什么烟应该都会呛人吧。可他的烟是的确比较刺鼻,应该也比较伤身吧。
他与父亲是旧识,一个村子里,老姑父比父亲大些,却叫父亲一声哥,因为姑妈是父亲的表妹,说远是有血缘关系,说近其实也有些距离的,他家在一组,我在八组。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
太遥远的回忆,我记不得,只是记得他在我很小很小时的记忆里便已存在。他待人可亲,尤其是喜欢逗孩子玩儿。小时候每次来我家里,总是喜欢抱着我哄。也常常当着爸妈的面以“俺儿”来称呼我,以“俺闺女”称呼二姐。用他的话说,是真的把我和二姐当做儿女来看待了。
老姑父爱折腾,倒也不是喜欢折腾,他总是喜欢动些脑筋去做点儿其他什么事儿。印象中老姑父种过西瓜,种过大烟,也养过兔子、土鳖子,大多是赔多赚少。最近两年又开始养了兔子,光景倒还好,经常要睡在兔棚里,虽然辛苦,倒也开始盈利了。多多少少缓解了家里的压力。
说起兔棚,过年在家的时候,他见着我,总是牵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依旧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还说要让我去他兔棚里看看,若有我喜欢的小兔崽子,可以抱回来耍耍。我开心的紧,也应承着,我知道兔子棚不在我们村里,在隔壁村,大致位置不清楚,想来问一问或者有人跟着,人生那么长,总会有机会的嘛。可到现在却总也没有机会亲子到兔棚里看看。
年初二,和二姐回家。老姑父来家里刻意给二姐说媒,父亲招待着喝酒。一不小心喝得多了。晚上回去时我见已走不了了,便给老姑父家表哥打电话,打了几通都未能接通。他执意要走,我便在后面跟着,因饮过一些酒,我无法开车。便骑电车在他电车后跟着。
转弯行到大路时,醉后的老姑父尤其显得倔强,他眼含着醉意看着我,却坚持不让我送,后来拗不过我,便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儿啊!你。。你要送也可以,但是。但是一定要去我的兔棚里看看”。我点头答应,而后便见他骑着电车飞驰向西而去。
晚上寒风凛冽,远处高速上车灯闪烁疾驰。我知道家在西边,兔棚在东边。
姑父电车马力十足,我竟然追不上他,见他两次左摇右晃差点撞到路边的树,直到第三次车子摇晃,我大声呼喊着,几近歇斯底里的喊叫着,却依旧是无济于事。
……
当我追上时,老姑父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四下无人的黑夜,冬天的风吹得人冷,我丝毫不觉得冷。远方有几处车灯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我低下头,看着躺在我怀里的老姑父,血液在鼻腔里随着呼吸声轰轰隆隆的作响,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救护车二十分钟后到达,一阵手忙脚乱,姑父去了手术室。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要让姑父喝那么多酒呢?我为什么不去送他呢?我为什么不再多呼叫表哥几次?我为什么不留住他在我这里住一夜呢?
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我的左眼一直跳动。从我尚在深圳时便一直跳动,直到初二便再也未跳动过的缘故了。我不相信预感,却也不得不信。
直到如今,我依然记得老姑父生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儿啊!你要送也可以,但是一定要去我的兔棚里看看”。以及说话时凌冽的寒风,还有远处高速上闪烁的车灯,从刺眼到渐变的迷蒙。
生命从有到无,人生的起起落落也不过如此了。从手术室,到ICU,从火葬场到荒郊土封。从之前还鲜活的生命,到现在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今年所谓的“年”意义究竟在哪里,是在于在医院里守着几个日日夜夜,还是在于身体不知不觉间减少了几斤,这让我措手不及。生命那么长,我过不了这坎儿。
后记
半年了,我才写出来,有些杂乱,也有些无序。总想给老姑父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人生那么长,想做点儿什么就去做点儿什么。可转念一想,这应是正牌姑父想对我说的。想爱就去爱吧,你不知道你们的哪一面,不期就是最后一面,错过也就真的成了永远。
我有太多遗憾,我想去那个兔棚子里看看,想让他再牵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俺儿”来了。
我还指着他给我说媒娶媳妇儿。
我想要的很多,很多。
可也,只是想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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