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假如你在你的疑惧中,只寻求爱的和平与逸乐,那不如掩盖你的裸露。”我以为,会对着满山白雪微笑的女孩儿,应该听不见苦痛的声音吧。
东宝对我说,她最希望的,是能像南京春日里衰老的积雪一样,死在古寺庙或者明城墙脚下。没人看见,也没人会问。“那你记得到时候一定要通知我,趁自己还没化掉,我会赶来再看你一眼。”“哈哈,我舍不得你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东宝爱在冬天吃冰激凌球,特别是喜欢和我穿着情侣款的白色羽绒服绕着校园里的湖,边走边吃。那样的事,上一个冬天才刚刚发生过。
我还没意识到东宝已经离开我了,以为她又睡了懒觉,便好端端地站在食堂门口等到了九点。上午有一门选修课,我骑着车子从食堂来到教学楼下。路边的蝴蝶兰开了一些,冬日里铺满小道的枯树叶也都差不多被清理干净。我冲着停在路中间的一只蓝尾巴的鸟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下课以后我买了两个冰激凌球,一个香草味,一个香芋味。我想起东宝在吃之前一定会把两个球用勺子搅碎,白色和紫色混在一起。她说她不喜欢差异,巧克力和牛奶也一定要混在一起吃,好像这样可以消除世间一切的差异。我想着她,把两个冰激凌球搅碎。
位于郊区的学校,一到夜里就会安静得吓人。每一座城市都是这样,把清心寡欲的面罩套在求学的人头上,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也不管正在承受失去的人躲在黑夜里有多渴望无聊的喧哗。哪怕,有一起事故也好,警察来了也好。
实在到了我难以忍受的地步,就搭上倒数第二班地铁去到新街口。嘿,今天是怎么了?连城市的购物中心都没什么热闹可看吗?总有开车不小心撞到什么的倒霉车主吧?总有规模庞大、气势逼人的广场舞团队吧?总有因为约会迟到、礼物不合心意的吵架情侣吧?没有,什么都没有。今晚难得的和谐与安宁。百货商场的大屏幕还在放着广告,店铺门前的明星人形牌还立在那里,奶茶、寿司、咖啡馆,都还在营业中。我仿佛听到头顶那盏还没修好的路灯在对着我嬉皮笑脸:“不要太丧气,你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到这里,谁会甘心让你如愿呢?”“是啊,越是想看到,越是找不到。但至少,你现在还有一个灯泡不亮不是吗?”所以,在一座城市里,总有你可以嘲笑的,只是你笑话了它,最后还是要靠在它身上流眼泪。
我和东宝一起在这里生活,我们认识了多久,我就爱了她多久。直到某一天夜里,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第二节
我在梳理记忆的时候发现,那些无关紧要的时间和地点,堆在一起便是生命的全貌。
秦淮区的民国建筑群里有一间不打烊的书房,落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被几面厚厚的外墙挡着,很难找。书房所在院子的入口是两扇双开的木门,更像是大户人家园林里的偏门。书房的名牌就挂在右侧,挨着熏黄黑斑的墙皮。门外常立着一把铁锹,冬天铲雪,春天夏天秋天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这院子周围就是居民区,入冬的时候会有人把咸鱼和咸肉晒在院子里。一楼是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起初我以为是冥想室,后来东宝告诉我那是个诗社。想进书房的话要走石阶上到二楼,这样隐蔽很像旧时小姐的闺房,建在高高的阁楼上。
这是一家很奇怪的书房,里面的书架都是木制的,棕褐色,没什么纹路。一样高,一样宽,都是五格,每一格都被塞得很满。真正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摆放在架子上的书都是一样的大小,甚至连厚度都相差无几。更奇怪的是,每一本书上都包着相同的书皮,书皮的颜色和书架的颜色几乎没什么差别,每本书上贴着的标签也只有书名不同而已。
后来我知道,那些摆在外面的书都是东宝选的,还有些长得不一样的书被她收进了另一个房间存着。书皮也是她包的,每一本都小心谨慎,要包得和前一本差不多。她不喜欢差异。
我第一次见东宝是在夏天,她正靠在书房里面的单人沙发上,二郎腿时不时会抬起来一下,缀着银色亮片的凉拖鞋也一闪一闪的。她穿了件很宽大的银色T裇,快到膝盖那么长。我无意中瞥到她腿上摊开的书,正要绕到她身后仔细看一下书名时,她转过头一点儿不害羞地用眼睛迎着我:“是《先知》,你要看吗?”“哦谢谢,我……我只是不小心看到的。”她顺手把书递给我,我低头去看,被我打断的那一页,是“论哀乐”。
“你的欢乐,就是你去了面具的悲哀。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那个小小的身体,为什么会乐于吸收这么深刻凌厉的言辞?起初我不明白,东宝告诉我,只有把自己当成亿万尘埃中的一粒,才能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找到一处可以蜷缩的边角。“在这里,你和所有人都一样,有着一样的大小,贴着一样的标签,包着一样的书皮。做着一样的事情——赚钱、买房、等死。”
书房是东宝的妈妈开的,她在周末会过来帮母亲做事。她很享受这里的宁静。天黑的时候,书房里亮着的吊灯都是昏昏黄黄的,她说,这样的光很暧昧,对着这样的光,什么都不做也会脸红。
第三节
东宝爱上夜班,从下午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东宝的妈妈也会和我一起陪她呆到天亮,每个周末都像是我们三个人的家庭聚会,是我上大学以来最贪恋的日子。
我原本以为,哪会有人专门挑在入夜以后来书房呢?后来看到真的有人在雨夜的凌晨三点收起雨伞走上阁楼,也会有人把单人帐篷带来搭在阳台上。我觉得他们很酷,可是东宝对这些人毫不在意:“每一座城市里都会有很多并不迷恋黑夜却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他们比流浪狗更可怜。他们到这里来,想要沾点人气。相比于一眼看不到底的敞亮大书店,这里更狭小、逼仄,更有安全感。呵,城市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像是一只从别处捡了几根艳丽的羽毛然后粘在自己身上的麻雀,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笼子,但大多数笼子买不起,还有的是世袭的抢不来。你或许不相信,但在有些人看来,笼子真的是越小越好。”
“你不会害怕吗,如果我不来陪你们的话?”东宝拉着我走到阳台,视线越过这一带的民宅,能看到远处有一条河,秦淮河弯弯绕绕,河两岸的酒家客栈还挂着几盏红灯笼。我印象中如果一座城市里有河,那多半一边是老区,一边是新区。“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我们就站在城市的临界点。白天人头攒动,看着心烦,晚上倒是可以仔细看看。你对自己生活的地方,一定要保持好奇,否则,在面对二十几个地铁出口时,你会发疯的。”
书房里有一面墙专门给来过这里的人贴便利贴,写的无非是一些关于阴天晴天的心情。沉闷也好,幸福也好,没什么特别的,多半是那些举着自拍杆明晃晃闯进来的参观者在拍了几张故作深沉的照片后随意的涂鸦。只是,这些便利贴只有一个颜色,只有一种形状,方方正正的,一排一排,贴得齐齐整整,看上去像一张张借条,死板。我想这恐怕不是参观者的本意,而是因为:东宝,不喜欢差异。
东宝说她也贴了一张,于是我搬了梯子从最上面开始找,第二天她说我坐在梯子上睡着了。“你只顾着拍照片,就不知道先把我叫下来吗?万一我从上面栽下来怎么办?”“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除了把呼吸从不息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东宝看我又快要睡过去,及时停了下来:“《先知》里讲的,‘论死’。”“喂,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到底?”“没什么好处”,她把自己写的那张便利贴揭下来递给我:“但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以后你就知道了,在这种地方活着不是件多值得自豪的事儿。”
东宝的字像个教书先生,清瘦,又带着风骨。我把那张纸条夹在自己的书里,然后挑了张一模一样的,贴在了相同的地方。我的字没有东宝那样好看,幸好,她也没回头再检查一遍。
第四节
我和东宝迎来了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早春,在这里生活的人到了春天都会很忙碌,他们会先去看梅花,紧接着开始日夜盼望樱花、桃花和海棠。南京每年都会办一场“梅花节”,整座山开满了梅花。选择周末出游是不明智的,我们挑了个周三。
“这里有几十种梅花,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白的,还是红的?”我和东宝一起往山上走。有一位母亲抱着孩子站在一株绿萼梅和一株朱砂梅之间拍照,绿萼和朱砂都是经典的品种,绿萼是纯白色的瓣,黄绿色的芯;朱砂是胭脂色的瓣,奶白色的芯。东宝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她似乎是想要把两株梅花树连根拔起,然后用力把它们的树干、枝条和花叶全部揉在一起,最后分不出谁是白的,谁是红的。东宝,不喜欢差异。
母亲用手指着梅花,一字一句地教孩子背诵关于梅花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东宝看到那个孩子一直紧盯着一株梅花,打算认真地记住它们的样子和妈妈教给自己的诗。她突然狠狠地对我说:“梅花有什么了不起?它根本就不是开在寒冬里。这都三月了,早就立春了,江南算是什么苦寒之地?岁寒之友的名号,只有松还能勉强配得上。”我本来想要给她拍张照片的,可是看她,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没等几天,就看到有朋友发来消息,南京的樱花在一个夜晚悄悄地绽放了。古寺墙外有一条不长的古道,没有曲折,直直地通向寺庙的入口。道路两旁栽满了樱花,那是南京最好的赏樱之地。都说樱花是勇士,盛开的时候绚烂,凋谢的时候壮烈。风一吹,漫天都是,风一停,遍地都是。我拉着东宝去看,行人如织,我们只得被人流推着向前,鞋底踩在落满石砖的粉白上,留下浅浅重重的鞋印子。有的花瓣粘在了行人脚底,被带回家,或者,被碾得粉碎。
我用手臂护着东宝,她轻靠在我怀里,即使这样,我们也时不时被路过的相机打到。在一片嘈杂的人群呼喊和汽车鸣笛中,东宝附在我耳边,不急不缓:“我们这些人,把落在地上的踩在脚下,却拼命抬头去看自己够不到的。那些花开得比我们高多了,飞在天上也比我们高多了,它们在我们头顶,我们被人家践踏了,却反过来不知惭愧地夸人家好漂亮。”我抬头一看,东宝说的不错。那些枝枝杈杈在我的上空搭起了一张网,那些盛放的淡粉色一个点一个点密集地排布着,像是被生气的孩子胡乱倒在棋盘上的棋子。我竟然觉得有些野蛮。有三片花瓣落在东宝头上,我急忙帮她摘了下来。
第五节
我最近一次去见王医生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本来没有计划在她面前痛哭的。
“今天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王医生笑得很温柔,她的眼镜片很厚,我不敢和她对视,恰好阳光又有些刺眼。我觉得右半边身体被太阳照得暖暖的,人一开始享受,就容易犯困。“对啊,自己来的。”我用手背抹了下右眼,想要看上去精神一些。
“怎么了?有点困了吗?”“呵呵,是有一点。”我在王医生对面的沙发坐下,她身后有一面镜子。我看了一眼,缀着银色亮片的凉拖鞋一闪一闪的,我穿了件很宽大的银色T裇,快到膝盖那么长。
“东宝这次没和你一起来啊?”“嗯?”我瞬间意识到,王医生在测试我,测试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
“是啊,她没来,她……她已经走了。”
“她今天不来值班了吗?你晚上还要呆在这里陪她吗?”
“我不是说了吗?她已经走了。”王医生握了握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头。
“那看来这么长时间的治疗还是有效果的。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我当做东宝的妈妈,一个劲儿地给我端茶倒水吗?”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些日子里,我每个周末都会过来,把诊所当成是我和东宝第一次见面的书房,每次过来都会见到眼前的这个中年女人,她不是东宝的妈妈,她是我的心理医生。
诊所里排列着几排书架,书架上塞满了用统一规格的档案袋装起来的患者资料和病历,上面贴着的标签,是接受治疗的人员姓名。那一整面墙的便利贴,是患者的简要诊断说明和治疗方案,我还带来了东宝送我的那本书。
那天王医生留我吃了晚饭,我躲在她怀里哭了三个小时。不是因为重生的喜悦,而是因为东宝的离去。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也没理由再逃到这里,来躲避黑夜。
“有些分别来自于对陪伴的不舍,只是你现在变得强大了,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放下对环境的不满,和现实友好相处。她教给你怎样憎恨这个世界,但你更要学会怎样去爱。”
王医生抱着我,声音轻柔。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想念东宝。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都会无穷无尽地想念她。
“明年春天,再去看一次樱花吧。你自己,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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