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作者: 渡黄昏来度晨曦 | 来源:发表于2023-08-25 17:04 被阅读0次

    村里的狗叫了,村里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狗说它看到了人,人说他看到它看到了鬼,就这样从村东传到了村西,而偏偏不传村北和村南,也就是村头和村尾。我走在村尾,注意着村里的人来来往往互相串门,几个人簇拥成一小团,像一群贪婪的饿鹰,低着头凑在一起争食。他们的嘴角流着腐烂的汁液,嘴里发出恶臭的味道,他们被我走过的惊动伸高了脖子,昂起头斜眼看向我,怕我突然赶过去好四散飞逃,他们互相往彼此身上和脖子上蹭了蹭嘴边的脏东西,等我走远了他们才又转回去争先恐后地分食。

    村头那户人家的人走在村边时也注意到了那群狗,不对,是那群人,那人与我走过时的惊动截然不同,他们不过是当他作空气,他不觉得自己是空气,于是凑上去一起叫,他们一直叫到了天黑才解散。天黑了,村周慢慢升起此起彼伏的狗叫,很快就一片哗然纵横交错,那人终于感到自己身边充满了鬼,作为村头唯一的人家,他明白即将天降大任,就像龙不能没有龙头,便自封“风水大师”,虽然他想谦虚一些,但听到别人称他为大师还是洋洋得意。

    看着锅中正烧的水里自己像一只鸭子,待沸了我想下水,隔壁屋传来啪的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突然想起我那老不死的父亲还没下水,我怎能先下。他肯定又痛得想爬起来摸那瓶药吃,我放药瓶时故意放得更偏,他估计没摸到,每一次进门看到他使劲够床头边柜子上的药瓶表现出很怕死的样子真是讨厌,前面都让他够到了,这次我放得很远,听到药瓶滚落到地上的声音我便安心多了。我看着锅里的水沸得想煮鸭子。

    父亲在不停地叫唤,叫得很悲戚,听不耐烦了我才过去。到时正见一个短小的父亲仰躺在地,我抱起他恢复在原来的地方,并给了他药瓶,盖着他的被子空瘪得没盖一样。他很沧桑地问我饭有没有做好了,我勉强地回答没有便转身要出去了,接着想后面没说出来的话——不是被你这点破事耽搁了嘛。

    弟弟在门前欢快地奔若一阵风,一会儿又翻起跟头,母亲站在房子外边远处乐呵呵的冲他傻笑。我拿着菜刀用力剁着砧板上的菜,剁的好像不是菜,是砧板,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多少次攥紧了手里的菜刀想出去一个一个走向他们。外面咣啷一声传来,我松开手里的菜刀,赶忙跑出去察看,弟弟和盆连人带盆一块儿掀翻到地上,那是我刚洗好的菜,现在又回归于泥土之中。我过去就要给他来一脚,甚至想在门口的时候就朝他冲过去,刚一抬脚就被里屋父亲的叫骂止住了,我换成抽他的嘴,他哭得更加厉害,父亲再怎么骂都不管用,母亲还是站在那冲我俩傻笑。我不是不知道弟弟想帮我把菜抬到灶房里,只是刚好可以被我作为一个理由,以打他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饭做好了,父亲叫我去把村头的风水大师请过来,今天要好好招待他,顺便让他给我家看看。昨晚放学回来,父亲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我又在外面打架了,却还在那不断地责问肿得跟鸭子似的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也不会回答。弟弟跟在我后面,还没等父亲说完,我不耐烦地正要走出去,弟弟看到我转向他时的脸色被吓得颤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也犯错了,不然还在小声自言自语着继续不知道在玩些什么。

    父亲总在嘴边挂些嘀咕,说家里运势不好,是不是也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了好几次大师,特别是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后,硬是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大师来到了家里,问候躺在床上的父亲,先是关心父亲的身体最近如何,接着便拒绝了我们的招待。父亲再三邀请他,他说饭就不吃了,这个东西看缘,不然不是一顿两顿能请得来的,说完他整个人便要飘起来似的。我想怕不是看缘,是看钱,若不是还没人请过他他还能不来吗?尽管这是我家鲜少拿得出来的一顿饭,可还是掩盖不了他嫌弃的脸。这年头请风水大师比请大牌明星都困难,父亲看出了我的态度,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

    母亲像一条狗蹲在门口颤抖个不停,看到屋里走出来的大师,吓得如同狗遇到狼要啃了它的骨头似的乱吠着连忙倒退坐到了地上。大师看了看她又看我,有些纳闷地说不出话——这……我看了看她又看他,尴尬地一笑,说怕生,大师点了点头也明白了一样,回答了一声哦,便开始在我家门口做法施法。

    只见大师摇头晃脑地在我家房前屋后左转右转,左看右看,然后表示很疑惑,有鬼来的房子应该能看到鬼,可今日何以见得。按村里人的说法,在房子不远处如柳枝弯弯曲曲疯长的垂发下半掩半现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见人时比猿和杜鹃叫得还惨,便是笑脸无头鬼,以及看到窗子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娃娃身大人脸鬼,还有两只小的,一只是暴躁鸭子鬼,更小的一只是爱哭鬼。我们一家自己在屋里吃起了饭,窗外可以看到大师在哼哼唧唧的跑来跑去,算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弄得好像外面的鬼都胆怯了。母亲是坐着背对窗子吃饭的,对着床上立着的父亲,另外两边是我和弟弟。她吃完了我又给她夹菜,她握着煮软的菜叶放到嘴边的双手一直在抖动,她整个人也抖动起来,手缝里漏出来的菜汁滴得像下雨。从大师一来,母亲就抖个不停,大师进了我家屋子以后,我过去要搀她回家吃饭她都紧紧地刹住只是使劲摇头,等大师走开了她才缓缓进了屋里。

    这时大师进门走了过来,母亲只是保持和刚才啃手里的菜叶一样。她注意着大师正在走过来的举动,抖得比刚才更厉害,接着哇的一声坐倒到了地上,甩丢手中的菜叶,呜呜的哼着缩进了墙角。我们父子三个看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大师已经惊呆了,我起身要去扶她。父亲连连安慰他说道害怕陌生人,见谅!见谅!说着,一边迎笑一边从床头的枕头里拿出几张大票子塞给了大师,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多的作赔礼了,真是给大师您添堵了,没吓着您吧。大师缓了过来,与父亲说着只有他能听懂的话,便转身走了。父亲向他的背影挥手,在心里深鞠了一躬,恭敬地说了一声您慢走。父亲估计是在庆幸坏运气要到头了,而我在庆幸总算到周末了。

    我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在路上,脸上的淤青还依稀可见。我知道现在弟弟就远远地跟在我后面,我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就闪到路边躲起来,他害怕我发现他,他躲得也太容易发现了。他知道我要打架,所以才悄悄跟踪我。我扯起旁边一根干木棍像疯子一样在地上就是一通乱扫,瞬间尘埃满天扬起,他被吓了从躲的地方跳出来,见我这个样子他感到既害怕又伤心,走到我旁边的时候只是红着眼看了我一眼,便往前跑去了,我又在地上狠狠抽了几下手里已经断了几截的木棍。说实话,我也很害怕,但让弟弟跟着我是要帮忙呢,还是让他亲眼看着别人把我按在地上揍得落魄的样子。我的日子就像太阳落山后逐渐昏暗的恐惧,从来都没有光亮,我歪歪扭扭的向着黑暗的最深处走去。

    路边几株光秃秃的杨树苍白得像被遗弃的荒骸,高高的树梢上站着几只乌鸦,它们黑得全身上下混淆到了一块儿,只听到远嗥着一声声凄凉,发白的柏油路东倒西歪地晃在我的眼前,我在路上行尸走肉。今天和以往的星期五一样阴沉,它准时变得黑色,我因此没见过它光亮过,它的黑色正在一步一步吞噬着周围的日子。

    我恨我弟弟,我恨他,我恨星期五,我恨老师和同学,我恨学校,我恨我父母,我恨我的家庭,我恨我们村那些狗,我恨我们村,他们全都该死,连我自己也该死。

    现在要是那些上星期五揍我的混蛋出现,我定要将他们撕得粉身碎骨,我要让他们好看。我亲自看到别的小朋友强行把弟弟的书包抢下来,扯开所有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倒进了厕所里,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不敢哭闹也不敢去捡自己的东西。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朝我笑了,鼻子里流着长长的鼻涕,我俯下去捡起他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揩干净,然后装进了他的书包,他也在一边学着我做。抬头看我时好像没事一样很开心,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厕所外面飞进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我的后脑勺,弟弟眼睁睁的看着我的脖子慢慢形成了一片血瀑布,我赶忙拉着弟弟躲到了墙后面。我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堵在后脑勺上的血洞,那里仿佛一个深渊向外吐着流不完的血,血流满了我的全身,浸透了衣服,嗒嗒落到了地上。弟弟仰起头一直在看我,外面的大石头小石头如大雪纷纷飞进来,还伴随着不停地叫喊:爹下面不正常,妈上面不正常,两个小的哪里不正常,中间不正常,全家一个不正常。

    他们的脑瓜子是谁教的,他们的脑瓜子应该像用石头拍核桃一样拍碎,我知道了,肯定是那些揍人的混蛋教的。我只是不想拿那些小孩子出气,就随口说了一句要打就星期五放学的时候再打,没想到这样反倒让那些混蛋更兴奋了,看我不顺眼想揍我已经是很早就想的了。到了那天放学时,那个混蛋来搭我的肩我就知道他要来真的了,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愤怒,就算我被打趴下也跟他们被我打趴下时一样舒服,他搭我的肩时一路上故意使劲压得我有点不舒服。那天正值赶集的日子,我也愿意与他们到没人的地方再开始打,他压完我的肩膀又像寄生虫一样在后面使劲拽我的书包,没等完全走出人群,我愤怒的将书包一脱,一把甩到了他的脸上,他被砸得天旋地转,捂着脸大叫他的兄弟过来抓我,我没跑几步就被逮到了。他们把我扫倒在地,几个人一起围了上来,我感到很多硬邦邦的拳头掉在了我脸上身上,大街上赶集的人们无人上前劝阻,只是在人群里让开了一个空间。我嘴角的血蘸到了地上的灰,起来时周围的人都已经退去,显露出背着书包站在旁边守候的弟弟孤零零的身影。

    我早就叫他快点回家,他为什么还在这里,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每一次都要赶他走。这次由于赶集的人多,又被那个混蛋控制着不能动弹,所以没有注意到他。黑色星期五我过得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弟弟忙着跟踪我,父亲只顾请大师来看,他们都帮上什么了,父亲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知道不了。

    父亲不知道学校那些老师除了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就是喜欢坏学生,像我们这种学习不好品质又不坏的学生他们从来都不当一回事。只是披着为人师表的皮囊,不然连我们告上去的状都耐烦在班上提一提,而他们的脑子和心脏已经和父亲的腿一样有蛆在爬。

    父亲被过来的卡车卷入车底时以为自己将要一命呜呼,不曾想在车底经过一番蹂躏后阴差阳错的半截身子被弹了出去,双腿正好横对着滚滚而来的后车轮,卡车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穿过他的身体碾烂,等众人赶过去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卡车司机还算善良,停车丢下了两千块钱才扬长而去。当时觉得医生怎么把那双烂腿锯得那么好看,真是了不起,抢救过来时便想都没想过接下来还要怎么变好了,随便裹上点破布便偷偷出了院。父亲常常感到腿疼,只能靠买点药吃来止痛。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幸运的活着,痛苦的活着,哪怕当时再往上碾一点就断子绝孙,从此无我也无痛,要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跟我母亲这么个傻子走到一起。

    我曾多少次想把母亲骗到狗都不会去的荒郊野外或者深巷子里尽她自生自灭,或者直接把她骗去喂狗,这样就不用怕她要去死的时候世界还拉着她不放,她死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认真地弄出一个地方留放她的尸体,也可能到狗的身体里她会变好点,那时她是不是就会知道她变成狗是因为我,有点脑子有点情绪我就更欣慰了,然后和狗一起来咬我我也愿意。可父亲出车祸的情景梦幻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松开了手里的菜刀,也抑制了那些想法生长,这样放过了他们也放过我自己。有几次几个网红送了很多东西来,她被他们博取流量的闪光灯吓得骨肉分离,她的骨头随着闪光灯的律动一闪一闪的,千姿百态,与大师来时她见到而反应的一样。

    终于知道我家为什么会被村里所有人单独冷落在了村尾?

    我跟着弯弯曲曲的路走了很久,突然意识到已经走错了路,这是通往火葬场的路,别的路都是黯淡无光,只有火葬场的路才白得熠熠生辉,这里相对于其他地方感觉要熟悉许多,亲切许多。接近火葬场的时候我冥冥之中听到有人在呼喊,反正不是火葬场那边的,我赶紧转身往回跑,遭了,那小子是不是挨打了,我心里很慌张。

    等我赶到时,那幽长的老深巷里一声接着一声凄冷的哭喊扑面而来,我赶忙循声进去,老远地看到那群混蛋抓住我弟的头发一甩一甩的撞到旁边的墙上,我让他们立马就发现了我,目的是好让他们住手。我的意思很明确,要打就再往巷子里走,我让他们先行在前,他们放开了我弟,一边走一边警觉地看着我,以防我趁机逃跑。我经过弟弟面前时,他坐在地上裤子湿了,脸上已经破得血肉模糊,嘴角流着血,眼泪落下去是红色的,他应该很疼吧。看着弟弟的模样,我的眼球缠满了血丝,脸上的肉揉作了一团,我崩溃得口水止不住的流下。弟弟突然伸手来拉住我的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带他回家,我用另一只手滑开了他的手。

    我的口水止不住的流下,然后慢慢地走向他们。那混蛋气势汹汹的走来要揪住我头发,我也迎着他积蓄着一股力量,我们两个碰撞到了一起,他在我面前直了眼睛,缓缓往下看,我的刀子已经嵌入了他那里,我让你永远都尿不出来,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呼吸也直了,一股浓稠的热流顺着银白的刀子滑到我的手上,一滴一滴溅到了地上。我怕他要死,又怕他死不了,便往一边扭了一下刀子,能清晰地感受到弹珠爆碎了,他双手捂在那里有气无力的嗷嗷叫着歪了几下。我过去缩短了与他拉开的一点距离,在他的小腹补上一刀又一刀,墙上他身体的影子在我的刀子一次又一次的落下而四处飞溅。他的小弟早已经连滚带爬的跑不见了。

    我缓缓走出那个地方,刀也弃在了那个地方。弟弟把自己脸上的血和泪抹向两边,坐在原地朝我笑了,我没有停止脚步,我杀人了,我的身上脸上和弟弟脸上一样沾着血,这血不是我的。我没有看向他,只是想起刚才他伸手来握我的手时,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是热的,是滚烫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杀的不是坏人,而是父亲,是母亲,是生活,是这该死的宿命。我的刀好像不是我的,我的手也不是我的,当我感到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时就不知不觉在坏人肚子上捅了无数刀,我回过神来看到坏人的肚子已经被捅得稀巴烂而吓了自己一哆嗦。我摇摇晃晃的迎着明亮的巷口走去,我迎着光明走去,我迎着向我打开的监狱大门走去。

    或许这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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