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枫樵
01
东方与西方
爷爷一直有个心愿——他希望我能写写他的故事。在我的孩提时代,他给我讲得最多的,除了朝鲜和 越南 那危机四伏的战场,就是他出生不久后的幸存。
也许是听的次数太多,我渐渐习以为常,竟始终未曾将那些往事付诸笔端。
可他大概从未想过,十多年后,我会在地球另一端的教室里,把他的故事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呈现给一群金发碧眼的孩童。
“作为历史爱好者,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的家乡南京有着丰富的文化遗产……”这是我登陆加拿大以来第三次以实习老师的身份进行自我介绍。我的余光扫过“图书角”里关于犹太人集中营的书籍——指导老师雪莉在进教室前就告诉我,她们班最近在学习二战历史。
“大屠杀”、“侵略者”、“集中营”……多么熟悉的字眼,只是黄皮肤、黑头发的我,学习这段历史的角度与在座的人有所不同。
“我知道大家最近在探讨犹太人遭受的苦难,这段悲惨的往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作为中国人,我受过的学校教育侧重点是日本对中国的暴行。”
我看到了孩子们有些茫然的眼神,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只是在透过自己幼小的瞳孔窥探着“远东”——刚刚上课前还有人问我首尔是不是中国的城市。
于是我继续讲道:“我的爷爷出生于1937年,这一年对中国来说非常不幸,因为日本人开始全面侵华,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进行疯狂的屠戮。我工作过的学校附近有一座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里面的石碑上刻着一个醒目的数字——30万,那是遇难同胞的人数。我的爷爷当时尚在襁褓之中,为了不让这个哭闹的婴儿拖累集体逃亡的村民,他的父母把他藏进稻草堆,再匆忙逃到山里。三天之后,他的父母回到满目疮痍的村庄,惊喜地发现这个婴儿还活着,侥幸躲过了扫荡……”同学们的目光聚焦在我周围,他们稚嫩的脸庞开始写满求知欲。我终于释然,至少他们并非无动于衷——毕竟,无论你是属于东方还是西方,没有人会拒绝听故事。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雪莉老师评论道,“每个国家的人都会从本国的角度学习历史,我以前并没有意识到加拿大的历史教育好像过于以欧洲为中心,感谢你能带给我们不同的视角……”
她打开日程表,向全班同学宣布:“我们这周会继续读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故事,周五我们有幸请来了犹太裔大屠杀主题作家Kathy Kacer给大家开设讲座,大家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Kacer女士。”
“犹太裔”这个词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陌生。我的老师伊丽莎白曾让我帮助她的朋友——一个犹太裔老奶奶翻译过一份她刚刚过世的丈夫留下的文件。她的丈夫有个中国名字,二战期间曾在华行医。那些繁体字和连体英文中夹杂着我熟悉的地名:沪、 芜湖 弋矶山……我小心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不禁感叹:“这太珍贵了!”
02
那不是我的历史
大屏幕上,作家激情澎湃地讲述着她和那段过往结下的不解之缘:“我的父母都历过那场浩劫,我也有幸拜访过其他逃离集中营的幸运儿。这些黑白照里的青少年如今已成为了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可是,同学们,请想一想,这些人也曾是 天真烂漫的孩童 ,也曾上学、玩耍,享受着自由和快乐,就和如今的你们一样……”
雪莉老师提示道:“现在到了连线提问环节,大家有什么问题想问Kacer女士吗?”
孩子们雀跃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请问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真的存在过一个魔术师吗?”“请问怎样才能当一个作家?”
我问Kacer女士:“我来自中国,我的祖父也是大屠杀幸存者,请问您是否了解过上海的犹太人难民营,有没有打算从新的视角进行创作呢?”
她欣喜地回答:“我到过上海,并且写过一本名为《上海逃亡》的书,但可惜我没有从亚洲视角去写,因为那不是我的历史。”
03
我们自己的历史
“Sara, 你为什么不写一写你祖父呢?” Kacer鼓励道。
我被她的坦率所打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就像这古朴精致的梳妆台—— Kacer指着照片说,这款老式梳妆台来自她的祖父母,是她保留的家族遗产,“我常把它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们听,有一天,我的孩子也会讲给他们的孩子,就像当年我的祖父母一样。这些故事一直流传下去,就成了我们自己的历史……”
他们没有仔细研究日军的残酷行径,就像我们也没去深入了解纳粹的累累罪行。但是南京的确诞生过德国人写就的《拉贝日记》,而上海也曾建立起犹太人的难民营,世界终究是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
窗外的夜幕中又飘起了纷扬的雪,我在书桌旁飞快地记述着白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作为一个普通人,我的力量非常有限,但我依然可以尽我所能,或许能够在历史的长河里,点亮一些小小的灯盏,让后来者有更多的有机会去了解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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