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每天的饮食和喝水,如今都要通过狭小的管子了。最初,每看到胃管插在父亲鼻孔上的样子,我都止不住心酸。而当医生告诉我们,父亲肺部的感染有可能是致命的,我们一方面开始祈祷奇迹发生,一方面,又有些懊悔没有早采取这样的方式。
医生的话,有些威胁性,而那几天父亲的状态又仿佛想为医生的话证实些什么,呆呆痴痴的样子,几乎不认得人了,喊着父亲,让他叫我的名字。以往,父亲说不出,至少,还会从嗓子依稀吐出些字音来,可那天,他眼睛浑浊得好象一点也没有瞧见我,医生让做准备的话更勾起我的伤心,眼泪再也忍不住。母亲让我别这样,我擦擦泪,找来纸笔,对父亲说,我叫什么,你写。父亲颤微微竟执笔写下了我儿时的乳名,多少年无人叫的名字,被父亲此时此刻以这样的方式唤出来……
是不是,人老年的时候,回想的是年轻时最深的记忆,而生命之灯愈发暗淡时,在心底跳荡的,是埋藏最深的爱?多少年来,一直以为父亲是不爱我的。父亲重男轻女特严重,两个弟弟享受的好多事,我都不曾享受,比如父亲的学校组织去旅游,我从未被父亲带在身边过,尽管那时还在少年的我,那样向往人间天堂的苏杭,我梦寐以求的地方,父亲撇下我,带两个弟弟前去了,深深记得少年时的那份落寞。
如今父亲病成无力娇弱的孩子了,却记得我的乳名,我的泪欢喜地扑簌扑簌跌落。后来,好多次为父亲忙碌的时候,我常半嗔着说,你可得赶紧好啊,你欠我带我去好多地方的旅游,等你好了,全部可要你掏钱的哦。父亲就恩恩应着。我的笑里含着泪。
或许,医生真的只是危言耸听,或许,父亲还要留给我更多的时间来反哺,几天后他终于闯过了这一关。下意识里,我几乎确定父亲会闯过去的,我固执地去买了护工陪护用的床,还笑笑对母亲说,我就不相信我买的床用不上。
父亲终于出院了,只是没有明显的炎症而已,而肢体的偏瘫比以往更甚了。在医院的那位我们准备邀到家里的护工,也因为照顾父亲的繁与累,自己请辞了,我们又从老家千方百计联系来舅舅,舅舅曾经照顾过沉疴多年的姥爷,他来,母亲可以安心许多。麦子黄了,来相帮的舅舅又匆匆回去麦收,母亲因为对请来的护工总不放心,这一次坚持不请人,熬过这半个月,舅舅就会回来。
为了照顾父亲,又担忧着怕母亲累垮,我每天下班后都泡在父亲的病榻前。有时下中班,夜半也匆匆赶去,好让母亲下半夜能休息。这些日,恰好我有几天休假,我开始了夜晚的陪护。这样的陪护经历,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打流质,打水,换尿片,吸痰,一夜是难得合会儿眼。每一次起床都是意志的较量。因为怕自己会因为困睡着,我将手机每隔半小时定一次铃,但几乎每回都不待铃响,父亲的咳痰又把我喊起来查看。
朋友说,她父亲去的时候,很突然,子欲养而亲不待了。我便稍稍安慰。至少,上苍给了我充足的时间。病,从来称不得享受,人生的幸福也常会被照顾病人的疲惫和绝望所消解,可我仍深深感谢。父亲从鼻饲后,再没从口腔吃过东西,我常用纱布给父亲擦嘴,水滋润他的口唇时,我一定要问他,舒服吗?混沌的嗓子里,含混吐着不清晰的两个字,我便笑起来。
为着照顾父亲,我很难得时间触摸我痴爱的文字,诗意从心头一点点远离。可真实的人生,却被我更真实地触摸了。它比飘在云端的文字更有真意和底蕴。也许,这样一段路,也是人生必经的?最近距离贴近生命苍老的季节,去安抚那份无助。回馈之间,常想到自己在婴儿期,也是这般在几乎无知无觉中,被那样深邃爱着,抚慰着。绵长的父母恩,请予我以更从容的时光,容我在今生点点滴滴来回报吧。
(文章写于2008年6月9日,三个月后的9月25日父亲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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