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原创
时光清浅,白驹过隙,记忆中的信件,很暖,且长。
村中桂叔南下过广东,他是村中最先走出来的一批人,他穿着时尚,所有九十年代初的元素都有,一颗镶嵌金边的牙显摆出随时要发作的酒瘾,他瘦小羸弱、微驼,有时候突然笔直站立,估计是想起了要注意仪表之类的,他微卷的头发如荒草蔓延,任其滋长,总是抹了一层层油,像是发黑的煤矿被淋了一场雨,有时忘记抹油,吐两口唾沫,在手上搓了直接把头发往后一撸,一条翘边皮花裤总是让他走路小幅摇摆,耳后长年别着一根香烟,大白天的也戴着墨镜,别人看他都几分异色,他说话总是掷地有声:“现在种田赚不到钱,累死了……要找路子!”。
经过他家门前,总是听到他嚷嚷着不想种田,次数多了,柴爷就跟我们邻居抱怨:“这个讨债鬼,狗腿子一样,竟然说不想待家里了!”呵呵两声作罢。
总这样说,大家也就没有放心上。桂叔读完小学就辍学了,想去外面闯荡只是一时疯话,田种得好好的,是怕农活太累吧,他的牢骚只是年少轻狂的辅证,权被当玩笑话。
加之他还是家中独子,几代单传,还有个终身未娶的叔叔。
“父母在,不远游,还有个叔叔!柴爷别瞎操心了。”众人安慰着柴爷。
有一天,桂叔匆匆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连个信件或者纸片也没有。
这是村中大事,柴爷在堂屋不停跺脚,捧着脸的手上时不时有涕泪溢出来,也顾不得了,他脸上的皱纹就像毛毛虫身上的皱褶。一夜未眠,脸色惨白,混沌得眼鼻嘴扭作一团,毫无精神气,左手扶着桌子,右手用力捶打着大腿,瘫坐在长条凳子上,旁人的劝说一句也听不进去。
村中那几日都帮忙四处找寻,桂叔去过的鱼塘,平时玩得好的旧友,发呆的草垛,方圆几公里,都找遍了,无果。
那几日不知道柴爷如何熬过,大白天的,一切恍惚着,众人的紧张意识也淡化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昔,柴爷是如何安放这情绪的,无人知晓。
有一天,爸爸收到一封信,上面歪歪扭扭标明,要爸爸帮忙读信给柴爷听,爸爸跟桂叔是发小。
爸爸看完信就匆忙出去了,回来后说桂叔在深圳找了个厂上班,让大家不要担心,他跟在老板后面,吃得好喝得好,晚上也睡得着。
有回应就好,这个桂儿也不至于太离谱。
那一天,黄昏的天气特美,烟柳垂满岸,飞絮淡淡起,行人不小心吸着,打了喷嚏也乐意,空气就像流动的水一样透,看得到很远的炊烟,高空还有平时很难见到的老鹰。一群人撸了一把草,在我家院落里闲聊。
以前柴爷总是挑着粪桶从门前悠然走过,步态稳重,如履平地,现在远处的他大幅度地晃动着粪桶,那两个粪桶争先恐后要窜上天,风一吹,臭味呛人,粪直往外洒着,还直奔我家了,他歪歪扭扭地拐着走,口水直往外蹦:“根儿,帮我读信,看看讨债鬼说了什么?!”
这是桂叔第二次来信,柴爷天天就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快递员,有事没事总问有没有他的信,大家也都帮他特意关照起来,家书烽火急,苦了柴爷。
院子里坐满了人,柴爷也顾不得了,抖动着撕开信口子给爸爸。
“爸,我在外面挺好的,让你担心……”爸爸开始读信了。
余晖从屋檐的墙角斜射进来,跟信件打了个照面,信件发出柔和的光。柴爷眼睛微启,嘴角荡着浅笑,腿蹲了很久也没感觉到麻木,信中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例如结交了什么朋友,一日三餐如何,工作时间怎么样,去了哪些新的地方等。
读到:“就是--”爸爸顿了几秒钟。
“怎么了,根儿,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柴爷嗖地一下站起来,身子扭到了信旁边。
“就是--现在有时候睡得比较晚,会想家!”爸爸继续面无表情,跟柴爷念叨起信。
“兔崽子,谁让你不回家,不回家--”柴爷哼了两声,跺了一下脚,斜视着远方,突然眼睛变得暗淡下来,和远处的辉光一点点落下:“继续念!”
爸爸继续念下去,在我们听来无非都是稀疏平常的事,但是柴爷听得入神,时不时发出“啧啧”声,中间掺杂着“兔崽子”的愤愤声,天渐渐黑了,他的眼睛愈发亮起来。
已经读完了,柴爷赶紧凑上去:“根儿,那段他学做菜的那段,哦,还有那段他去罗湖,是什么湖的,是叫这个的吧?那个再……还有……再念念吧。”
爸爸翻了翻信件,重新把那些片段开始念起来,柴爷咧着嘴巴,河边一只蜻蜓飞过,停在岸边的树桩上,稍微停歇下就飞走了,天气燥热起来,没有一丝风。
他们就在那边念信,念完了,柴爷将信接住,在手上摩挲着,再折叠小了,捏在手心。
“今天出了一身汗,这个东西放我口袋里会有汗,根儿还是帮我用信封包起来,外面再套一层塑料袋。”待爸爸帮他拾掇好,柴爷起身走了,心里像放着一段哀乐,脚踏着那节奏,走得缓慢。
“桂叔跟人打架了,幸好没有铸成大错,前段时间肠胃还吃坏了,拉了几天肚子……”爸爸跟妈妈闲聊的时候说起来:“但是这些事也没有办法,他又不肯说他的地址,我是知道桂儿的,他才不会想老爷子的,没有钱的时候才会想,但这次不知道怎么,竟然没有说要钱。”
爸爸在屋子里叹着气,有些信的内容,爸爸没有读出来,因为这些事改变不了。往往一句话、一段文字,会让柴爷担心很久,干瘪的脸上像落霜的枣,成天笼罩着灰蒙蒙的愁云。
信,都没有回信地址,桂叔在那边工作估计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总是耐不住性子做事。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读那些信的,如何巧妙地把一些无能为力的愁事掩过去。
柴爷的身体依旧硬朗,一天天盼望着信件,兜兜转转一年过去了。
年轻的时候,把自己抛到社会上,设身处世,谁不经历点挫折?爸爸跟桂叔所面临的愁事,都是生命可承之重,所以爸爸没有读出,深知这些伤害与磨砺是桂叔必须面临的一步。但是柴爷年纪大了,有的事情抗衡不了,即便他精神能经得起敲打,身体也不准许了,它们已经不能同步了。
信慢慢有点厚度了,它们迟早会掩于岁月。
后来,从爸爸口中读出的信,抱怨的内容越来越少。
第二年腊月一过,桂叔回来了,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他了,村中有谁长时间没有回家,大家都会去看望,整个村庄就像一块拼图,拼图的某块丢失了,大家会四处寻找,找到了,多看几眼才心安,大家都替桂叔捏了把汗。
去了一趟深圳,桂叔没有变得更时尚,倒是瘦了很多,也不跟我们多提在那边的事情,那个霓虹灯闪耀的城市,倒是让不甘平庸的桂叔心情安定下来,那个执拗而张狂的少年,渐渐有了温润的模样。
桂叔回来后,柴爷憋了两天没有说一句话,第一句话是端饭给桂叔吃,狠狠地往桌上一掷说了句:“趁热吃了!”
后面几天,话才开始多起来,心照不宣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孩子不在身边,锁着书信,不认识字每天却看着书信揣想出无数心事与回忆,信件成了煎熬与痛苦的烙印,柴爷把那些信件都撕掉了。
那些信件中的部分内容,也就成了秘密,不再被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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