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观的时候,自己会游走在主动和被动观察之间。
会感觉到,以前像是被蜡封住的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被打开,并且加强,世界上一切事物比以前更加浓烈、鲜艳、放大的摸样,重新呈现在自己面前。
年初去山上内观差不多半个月时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景色吧。
说是“景色”其实也略夸张了,昌平山区一个百来平的四合小院,哪有什么特别的美丽景色,更不说元旦时山上树也枯了,草也萎了,真真是看不到一点跟“美”着边的东西。
但为什么要说景色呢?
那每日傍晚7、8点左右,悬挂在蓝色天幕上的一轮明月,就是一副景色。
山上的空气甚好,天天都是城里难得一见的蓝天。傍晚十分更是如此,因三面环山,名副其实的“山谷小院”,没有平原上黄昏色彩层叠,而是纯粹一片蓝色。
这一刻是浅浅的月白,像是古时文人一片衣裾;
下一刻则变幻为深竹月色,比月白深一些,旁边的太阳并未完全下山,空中隐隐透着些白;
到了再下一刻,就是藏蓝色,整个天空暗了下来,色泽均匀得像将军身上穿的藏蓝素衣,染的谨慎又规矩。
一轮明月恰如十分地在这个时候挂上枝头,明明暗暗中,也非整个明亮如灯泡,而是圆盘大小,中间稀稀疏疏,像蒙了一层雾气,露出底下的那抹被削弱的藏蓝。
远远看去,青山、朦胧月、枯枝头,不就是那画卷上的意境吗?
这类景色还不少。
记得期间有一日,凌晨4点晨修钟声响起,醒来不自觉抱了抱胳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一日竟然比平日里要冷上几分。
穿好衣服洗漱完,走出来,竟然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空突然洋洋洒洒开始飘起了雪,等到我们走出房门,已经发现满地白雪,旁边的山峰上,已是一片银色。
四周寂静,只有枯枝上一两只黑色的乌鸦嘎嘎地飞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大衣领子拢了拢,走入禅房。
我午膳的那个位置是极好的,食堂中,每两个人一张长桌,同一侧并排坐着,前后的人都是朝向西面的窗户,而我的位置一抬头,便是正对着一扇窗户,而窗户外面则是环抱小院的西面的山。
那窗户是最上面一块不能打开的长条玻璃,下面是从中间分开可以左右推出去的样式。
有趣的是,上面那条长玻璃,刚好就像了那16:9的取景框,如果不是那天的一幕,我估计从头至尾都不会发现这个有趣的事情。
下雪那日中午,因为大家都遵守“神圣的静默”,不言不语,整个食堂除了打饭发出的声音和人来往脚步声,很难有什么让我分心。默默地进食,快吃完的时候,忽然的一抬头,无意间看向那窗户。
在16:9的窗户里,有一幅动态画,那画中极右侧是山上一棵早就落光叶子的树,只露出中上部一些树干树枝,估计有些年岁了,灰褐相间,随着风不住地颤抖,像是衰老又坚毅的古稀老人。画面中其余部分尽是留白,留白部分是山上的杂草,偶尔晃着或柔软或僵硬的身子。天上的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瑟瑟的风吹,雪便一会儿向右飘,一会儿向左飘。整副画面,只是枯黄的叶,腐朽的木,褐色的土,加上不时飘落的雪花,竟让我沉迷其中。
有一刻我右手不自觉地在桌上摸索,继而反应过来手机早就上缴,没办法拍照。
还没等我来得及遗憾,心中那股狂喜已将我湮灭。
拍不了照片又怎么样?“只有我看到最美的景色,别人看不到”的窃喜和“怎么办好像跟别人分享”的焦躁,反反复复在胸口碰撞,那份激动快要让我跳起来。
在别人看来,我仍然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吃饭,脚都没有移一下,克制地使用勺子,不碰到碗边缘发出一点声响,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好像就是一个内心平静如水的僧人。
可是,谁知道,我的喜悦快从眼睛里溢出来,我想要去推一推旁边的人,让她也抬头看一看。然后一瞬不停地盯着那窗外,好像要将那一幕深深地刻进骨子里。
我以前就老是疑惑,为什么古时的人能画出这么多美的画、题出那么多意境幽远的字?是他们天生就比我多了那份美感,还是古时的天地就比今日要美上几分?
并非如此。纵使城里高楼耸立,金刚水泥,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
天上飞的东西依旧在挥翅飞翔,留下一声短鸣,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依旧是那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地上长的还是草,还是树,会枯萎会新生。
生生灭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什么东西都没有变。
变的只是我们这一颗心。
一颗心是沉静还是浮躁,看到的东西都不一般模样。
幸好在那半月内观期间,不能说话,不能碰手机,不能与人互动,除了观察自己,就是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
那些在小院空地上的青砖,缝里藏了枯枝枯草,屋顶上某一处被替换了深一号颜色的瓦当,回廊墙上白灰涂抹不均匀留下的斑驳,这些东西,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统统被观察了去。
这些观察并没有什么实在性的意义。同我们观察自己一样,谁会想到用一天的时间,不与人说话,不玩手机电脑,不做别的事情,只是去观察自己嘴巴上方鼻孔下方那片肌肤的感受?
观察呼吸进去、呼吸出来,带动那片肌肤细小毛发,呼吸之间无论是酥麻、温热、疼痛,都被这样观察了去。有意义吗?
还是有的。
我们一直在外界拼命努力,学这样技能,看那样书籍,想要让这幅身躯更加健壮,让头脑更加发达。日日里马不停蹄在做事情,从来不肯停歇。
有时候闲下来一刻,都会觉得无措,还是手脚动起来比较好,嘴巴说起来比较好。好像容不得一切停止和安静。
我们与别人交流,注视着对方的眼眸,谈论着跟自己或他人相关的话题,观察着对方衣着上的每一个细节,观察宴会席上每一个玻璃杯和吊顶,观察着那些成功人士的每一句话。
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观察自己的身体。
脱下衣服,站在镜子面前,看这幅天天带着我们走南闯北的身躯,哪一块最细腻,哪一块最粗糙。做什么动作最舒服,做什么动作感到疼痛。
停下来,不说话,静坐着,在每一个起心动念间,感受身体虽念头一起升起来的每一个感受。
内观是一种介乎主动和被动之间的观察。
在向外寻求力量或者获取信息的时候,我们总看自己想要看的东西,只观察我们愿意观察的事物,而忽略掉其他的。有人称之为“视觉盲区”。
叫做视觉我想还是太狭隘,因为这并非眼睛决定的,而是心决定的。
内观的时候,自己会游走在主动和被动观察之间。
吃饭的时候,观察自己在吃饭,睡觉的时候,观察自己在睡觉,行走的时候,观察自己在行走。
一些理所当然行为,会被放大变焦,让你不得不对他进行观察,不可忽略。
会感觉到,以前像是被蜡封住的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被打开,并且加强,世界上一切事物比以前更加浓烈、鲜艳、放大的摸样,重新呈现在自己面前。
这个时候,就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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