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记 :窑洞 、石磨和土槐树
窑洞
三个窑洞破败不堪。
窑背上杂草丛生。早些年,每次回来,父亲都要把窑背上的草砍掉,寻找并填实老鼠洞,经常是一边填老鼠洞一边说箍窑不容易娶媳妇盖厦提起害怕;后来,父亲年事高了,爬高不易,也就不管了,任杂草生长,一茬接一茬,败草堆里长新草,当然也不去查看是否有老鼠洞了。我们兄妹没有亲自受箍窑的苦,也不太想得起这些。
窑檐石板断了一块,如掉了个门牙的嘴。居住多年的土窑洞塌后,借居别人家的旧窑,十分不便。我们全家省吃俭用,喂猪,挖药材,积攒的箍石窑洞。勉强箍起石窑洞,家里己一贫如洗了,石板是父亲选最便宜的,薄厚都不一。
门窗久经风吹雨打,弯曲,开裂,颜色发黄,且黑了。木料本来就不好,杨木多,间其它杂木。本来门窗用楸木最好,木质硬,历经多少年都不会变形,也是因为经济紧张,父亲还是买了杨木,杨木便宜。父亲说先凑合着,以后条件好了再换。这一凑合就几十年过去了。从现今状况看来,我们已定居城里,父母就近照护,没有回老家的计划,更换门窗短时间怕是实现不了。
门窗是父亲亲手做的,父亲学过木匠,能做门窗,鞍鞯,寿木,箱柜,架子车,木犁,升斗,风匣。尤其做风匣,父亲最为自豪——他做的风匣无论多少年,都不会开裂,且推拉轻松,风力强劲。这次父亲回老家,除了给爷爷奶奶上坟,就是拿工具和木料,做风匣——父亲年轻时承诺给邻村一个人做个风匣的。父亲说他眼睛不行了,再不做,怕是做不成了,就失信于人了。
农业社时,父亲凭着木匠手艺,几乎没在队里受过苦,一直在临近的县镇的农村里串着做木活,给队里交投资。队里社员们都满意,因为农业社集体活儿,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有人包投资,年底大家都能分到些钱么。那个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家家都没来钱的路,年底要交粮钱,许多人家都愁哩。不知什么朝代形成的偏见,本地人不愿意学手艺,普遍观念认为手艺活是伺候人的,地位太低,七十二行,种庄稼才是正经。因此,此地的木活儿,石活儿,油画活儿,都是外地人(罗山本地人称其外岸人)在做。爷爷家穷,子女多,顾不了那么多,能活下去就好,父亲十六岁就跟一河南木匠师傅学手艺。河南师傅脾气大,父亲吃了不少苦。
父亲的木匠手艺对父亲来说也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的是父亲年轻时几乎没在地里受过苦,勉强还能填饱肚子(因为匠人稀缺,做活的主家尽量好吃好喝招待);不好的是单干之后,父亲不会干农活,庄稼总是种不好。且改革开放后,人们观念变化,本地人学木匠手艺的人多了,父亲的木匠活儿也就少了许多。再后来,年轻的木匠都用上了电刨电锯,父亲的手工操作几乎没有了活儿。家里的光景一直不好,我们兄妹几个还上学,花费又大。全家人过了好些年苦日子哩。
窑顶上的泥坯在2013年大雨时,印了水,几乎掉光了,因为湿泥清理不及时,炕上的席子都沤烂了。窑洞里尽是霉味,脚地上,桌上,瓮盖上到处是泥坯。几乎无从下脚。奇怪的是平中处我念书时贴的贺年卡还在,四大天王,小虎队,王祖贤,周慧敏,依旧年轻,只是尘土满面。少时记忆一时涌上心头,百味丛生。
石磨
石磨被拆掉了,磨扇和磨盘分离,分别立在墙根儿。
我记事起,一个月要几次用石磨磨面。母亲总说我们太能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就狠劲地多磨几遍麦子,最后麸子剩不了多少,面是多了些,但是很黑,吃起来口感也粗粝。有时,母亲把头一两遍面另存起来,这个面白,留着给乡里派饭干部吃或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吃。家里虽然紧张,对外还是要树立好形象,不能落下不好的名声。母亲常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哩。罗山一带老话说,活人要装人么。我们家里平日吃一箩到底的面。
有几年,新年过后,正月天,村里很多人家都不用石磨磨面了,村长家装了钢磨,用柴油机带动,收钱,经济好的 嫌石磨磨面费时,又把人糊得面嘟嘟的,就花钱用钢磨。我们家也不再用石磨磨面了,却是因为没有麦子了。我们家人多,地少,父亲地里的活儿本就不怎样,一年下来收不了多少。乡里粮站一年要交公粮购粮,乡政府要多种提留,各种统筹,一二十项款,家里没钱,收款的人又凶,父亲就常用麦子顶替。结果是刚过年,我们家就没粮 了。有一次,我家实在没麦子了,村主任就带乡干部搬走了母亲用了多年的缝纫机。没吃的,父亲向村人和亲朋借,大多是白开口,早上怎样出门,傍晚就怎样回家。父亲和母亲一顿就少吃,多吃稀的少吃干的,多吃南瓜红薯少吃粮食,尽我们兄妹几个吃饱吃好。我是老大,也学着父母少吃些吃稀些,可是很快就饿了,饿得难受,又学着父母喝一碗白开水,就着咸菜,暂时是压住了饿,胃里又汪得很,一走路肚子里水就咕咚咕咚响。父亲曾用相对便宜的价格在粮站买了底层受潮的黑面,便宜是便宜,实在是难吃,还有些不正宗的辣味儿。母亲想着法做成各种形状,面馏或烙饼,终究改不了味儿。后来,我在书上读到一句“顺其道而行之”,有所悟,就给母亲说不妨蒸辣子卷,果然好多了。
割麦时节,一天两头见不到父母,早上,我们三个醒来,饭热在锅里,父母已经去了地里;晚上,父母回来,我们三个基本都睡着了。窑里即使点了煤油灯,还是黑暗,尤其是飞蛾投在墙上跳跃的巨大影子,老鼠四下里折腾啃咬物品的声音,妹妹怕。况且,母亲平日不让我们除吃饭和干活外点灯,嫌费煤油。我们三个就睡在院子里的磨盘上,有月亮的晚上,比窑里还亮些。
当时,村子里光景好些的人家院子里都有个石桌,就是一个用石头支起来的磨盘。夏天,可以在上边吃饭,比窑里通风,凉快,也可以晾晒东西(豆角,南瓜片,辣椒等),比地上干净,放学回来,小孩子还可以在石桌上写作业,过往的人看见,会夸耀小孩爱学习,听进耳朵,多受用!我就只能爬在炕上写,不舒服,别人还看不见!母亲和我都想要有一个石桌,母亲就常常念叨。父亲给一家石匠做了几天木活儿,没收工钱,要了一个磨盘。磨盘在村外五里的石场里,要自己拉运。我和父亲去看了,架子车根本撑不住,非得用拖拉机运不行。村里有三五家有拖拉机,父亲去求人家,却不行,有说人腰疼的,有说机器坏了的,还有一家说他的拖拉机这些天正不会拐弯——到石场的路还必须拐弯。母亲气得哭了一鼻子,父亲一言不发坐在灶火里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不带把“延河”烟。我们都清楚,根本原因是我们家太穷了,没什么利用价值,人家不愿意帮罢了。很多时候,乡村人的纯朴,往往体现在城里人面前。我想做个比喻,就如一个人,站在前面的看到的是脸甚至是笑脸,站在后边的就只能看到屁股。我们家那个时候的状况,应该就是站在人后了。我已年过不惑,至今,凡事我都本能地往后缩,想来该是幼时的记忆长成了性格。
后来,好多年,我们早已搬离了村子,母亲还时时说起磨盘。那时,我终于有力量了,可以自己把磨盘拉运回来了,我想,即使不用了,也支在院子里,圆圆我和母亲的梦想吧。然而,石场却因为修公路,被土掩埋了。
土槐树
土槐树学名国槐。我们这么叫,是为了和洋槐区别。
土槐树在院子东南角,有脸盆粗,已有衰败的迹象。树身上缠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时候还是秋天,树叶正一片一片地往下飘,黄颜色泛着阳光,倒是好看。
栽这棵树时,我刚上小学。有个说书的瞎子在我们家说了三天书,那个时候,乡下有说书人,挨村串,据说,新窑里说过书,一切会顺利,父亲主动向村长要求把说书先生派在我家。父母伺候得说书先生满意,临走时,说书先生给我父亲说,给院子东南角栽棵树,人旺财旺。我父亲很信服这个说书先生,因为说书先生昨晚算说我后脖颈和小腹上各有一个痣,看了,真的。这是冬天的事。第二年春上,苜蓿刚长出两片叶时,父亲不知从那里刨了一棵土槐树回来,栽在院子的东北角里。
我们全家人都很上心这棵树,经常看,经常浇水。
树长得很好,枝繁叶茂,一年一个样儿,树干粗了,树冠大了,有一窝喜鹊还在上边安了家,下蛋孵崽,很是兴旺。槐米开时,成群的蜜蜂嗡嗡嘤嘤。但是,我们家的光景仍然不怎样。我们也就渐渐不怎么上心土槐树了,任其自行发展。
父亲遇到难事时,常常蹲在土槐树下抽烟。
有一次,要到外村开"六•一"儿童节的联欢活动,学校老师要收三块钱,晚饭前我说给母亲。晚饭时母亲又说给父亲,我看见父亲愣了几秒钟,就放下了手里的窝头,几口喝光了碗里的米汤,出门了。外面还下着小雨,父亲也没戴草帽。
很长时间,天黑透了,妹妹们早都睡觉了,我也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父亲才回来,却没进窑,蹲在那棵土槐树下抽烟,抽了好久。衣服全湿透了,塌在身上,头发湿漉漉的,抿在头皮上。
母亲出去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回来给我说,去向老师请个假,咱不去外村参加联欢了,咱家正好有事哩。说完这话,母亲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我看得清楚。
多年后,我工作了,说起这事,母亲说父亲那天下午几乎借遍了全村,也没借到这三块钱。父亲去村长家时,村长的小儿子还拿着十块的一张钱在炕上玩儿呢,村长还是对父亲说没钱么紧张的他都要跳窑背哩。
我们家搬离村子后,多年里,父母都很少回村里,几乎都不提说。
20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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