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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春天

一个春天

作者: 野驹 | 来源:发表于2019-04-06 21:07 被阅读0次
    一个春天

    你有多久没有听过蜜蜂嗡嗡,麻雀啾啾了?

    我有十一年了,偶尔在轻音乐里碰见似有似无的动物鸣叫以及风雨雷电的动静,借用这种体面的形式,浸淫在甜丝丝的回忆之中。

    高铁进入盐城境内,方的,长条的,零星的,不规则形状的,亮黄色郁郁葱葱,这便是老家常见的油菜花,花开时节观赏性极佳,香味素朴淡雅,花粉质地如同痱子粉般滑腻,它们和蜜蜂有个美丽的约定。儿时,太阳升起之前,蜜蜂还在奶奶家的墙缝里困觉。她知道我的乐趣,从雕着龙凤的老式木匣子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药瓶给我。我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镊子,贴在墙上,惊扰每条缝隙里的美梦,它们嗡嗡叫,像极了睡懒觉的孩子被他妈拉着起床,硕大的屁股扭来扭去,不情不愿地被我塞进了药瓶。攒多了之后,它们在瓶子里头乱爬一气,奶奶掐掉一朵油菜花给我,说:给它们花,就不乱叫唤了。趁着日头还不太高,我越掏越多,一个瓶子已经装不下了,问奶奶再要,奶奶说:没有了,剩下的还装着药哩。我拉着她的衣角急的直跺脚:赶紧吃药,抓紧吃药,把这瓶全吃了吧。奶奶哈哈地笑。不一会儿,她真从层层叠叠的衣兜里头摸出一个药瓶,将药倒出来包进了一张纸里。

    我隔着棕色往里看,蜜蜂在为数不多的花朵里进进出出,翻来覆去,忙的热火朝天,我真搞不懂,舒舒服服在里头一动不动睡大觉不好吗?偏要瞎折腾,难道那么一点可怜的,薄得跟纸屑一样的花里能翻出零花钱不成?

    在母亲的最后通碟下,我不得不把蜜蜂放生,它们一冒出来又着急忙慌钻进了花海,和其他伙伴们嗡嗡地叫,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们并不会叫,在瓶子里憋屈了太久,好不容易可以舒展地抻一抻翅膀。

    清明之后再过不到一个月,花瓣不知不觉被春风从日渐粗壮的茎干上掸去,落入潮湿的泥土,花朵底下结出油菜籽,它们结实饱满,一条条,一串串,斜向上45度翘立着,打在脸上生疼,抡在手臂上火辣辣的。薄得跟纸一样的花竟能结出这么强势的果实,肯定是蜜蜂记我仇,暗自给它们传授了毕生的功力,不然为什么一旦结了果实,它们就灰溜溜地忽然消失了。

    麻雀的脚上肯定特别有劲,不然它怎么可以站在光滑的晾衣绳上不会打滑,不会翻单杠。它们喜欢在屋檐上下捉迷藏,一旦被发现,惊奇地尖叫,叽叽喳喳,丝毫不会在意吵醒我,拉开窗帘,我探出头去,却只能听见翅膀扑棱的余音。即便是下了春雨,它们也不会消停,甩甩头,在电线的横斜之间飙飞,下雨咋了,下雨了飞起来才凉快呢,下雨了头上湿了才像乡野空域的扛把子呢。

    油菜花又开了,那些约定的蜜蜂再也没有回来,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和奶奶约定好一起消失的,或者是它们蜷缩在墙缝里的深夜,再也听不到墙另一侧的酣眠和喘息,觉得索然无味,走开了?总之,它们的确只剩下零星的不多了,一个药瓶大概就够了。那些麻雀呢,生龙活虎,继续主持着乡野的局面,但愿它们别学蜜蜂的坏,也逃离这里。

    一个春天

    你有多久没再跟除了人以外,其他的活物交流了,哪怕是一只握不住的小鱼小虾?

    我有好几年了吧,偶尔在菜市场有过一面之缘,但它们都是被饲料泡大了的,懒散蠕动着肥大的躯体,坐等被食客不费吹灰之力地买去。

    乡野之间的河流呼吸很慢,一年只呼吸一次,春发夏放,秋收冬藏。回暖之后,冰破像结痂一样掉落,河底的水草如同细密的毛细血管从淤泥里钻出来,一根连着一根形成细密的网络,很快掌控了整个河面。小鱼儿在嫩叶之间穿梭,啄食叶片上附着的微生物,它们还处于懵懂的童年,对于水面之上闪闪烁烁的蓝天白云以及岸上来来回回的行人保持着生物本性的好奇和畏惧,特别是活泼好动的鲫鱼,鳞片光鲜亮丽,反射出100瓦灯泡那样强烈的白光,在水草之上漂移,感受到了空气之中的干涸和空洞之后,又一个猛子扎得很深,潜在河底喘着粗气。小米虾一个喷嚏将自己向后喷射出半米,水面上像是被柳叶划过,细微的波纹向两侧逐渐稀薄,归于平静。制作鱼叉的竹子需笔直才行,这样才能很好地瞄准。蹑手蹑脚踩到岸边,撸着竹竿将尖利的鱼叉慢慢送出芦苇荡,对准横在芦苇杆上透气的小龙虾,猛地扎过去,后退到岸上之后,将张牙舞爪的小龙虾慢慢捋下来,避免虾黄溢流,攒上一盘即可打道回府烹制了,葱姜热油爆炒,佐以青椒蒜薹酱油稍焖,出锅上手,脱壳吸肉,汤汁拌饭,乡野至味。

    父亲每天都有一个小期待,他沿着附近的河道,放入了七八个捕鱼的笼子,你永远不知道第二天早上笼子里会有什么,小鱼,小虾,田螺,水蛭。他拎着水桶,扛着挑钩,像是一个雄赳赳的猎人,走在被油菜花淹没的小路上,给我留下了背影。

    我在岸上看他在河堤回过头给我出示每一个笼子里的收获,笑嘻嘻的,不像个快要退休的老师。倒是我,背着手,欣赏着他轻松的笑容和小小收获的窃喜,偶尔有的笼子空空如也,他有点小失望,也不朝我看,我打趣他说:让它们也歇歇,这些迷宫要逃出来的确太费劲了。

    路再往前便不好走,他回过头,说:你就在此处,不要往前走,我倒掉笼子给你看。我看他上岸下岸,走出很远。

    这些收获对他来说,是每天的一个念头,早上的第一件“大”事。听到他笃笃的靴子声由远及近,母亲便凑上来问:今天有什么?两人对着桶里的小生物评头论足一番,这么大的水蛭能卖五块钱,这只小龙虾能卖两块钱,等等。这条河,给了我童年的乐趣还不够,它的河床如同老人的牙龈抬高了不少,却依旧费劲地营生着小鱼小虾,给我的父母平添些田野之趣。在岸上行走,对岸的老奶奶带着她的三个女儿和好几个外孙女外孙,在参观田野的作物,我朝他们摆摆手,老奶奶高兴地隔空问我:小王二(本尊的昵称)回来啦?呆几天呢?我说:明天就走。她的女儿又问:怎么就回来两天呢?我说:两天还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时间呢。她们嘀咕着:居然这么忙,以前还见你回来钓鱼呢,跟个电线杆子一样杵在桥头一整天。我说:现在不是电线杆啦,是石头墩子啦。说完,我撩起T恤给她们展示我白花花的肚膘。她们哈哈地笑。

    你有多久没有零距离亲近父母的生活了?像父母忧心忡忡自己生病那样,忧心忡忡他们的老去。

    给我打针的老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他手上滋出药水的注射针头依旧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在针头扎进屁股之前,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直立的,特别是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注射点位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祭坛上的牺牲品一样。母亲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指着老先生家里墙上的挂历,说:你看!那是什么?我抬头望去,那不就是威尼斯水城吗?就在我将那幅画和课本上的画进行比对确认的时候,药水的凉意已经在屁股后头弥散开来。

    母亲做菜跟她种地一样,她说:你看这锅里的开水翻来滚去,着急等你下米下菜呢。不辜负一锅开水,就像不辜负一亩良田,容不下半棵杂草。以前我总是无法理解,田间地头的杂草每年都会有,为什么每年还要除掉,况且它们生长它们的,庄稼生长庄稼的,有什么影响吗?从有机种植来讲,杂草并不一样有多大影响,但他们已经习惯了田地的整洁,就像看惯了稻田笔直的垧沟,就像我的父亲每次从学校回来总要用湿毛巾抽打自己几下,再拉着我在屋后抽打几下。我的同学十分同情我,怎么天天被抽。后来他们才明白我父亲在给我掸灰。

    做菜大概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了,你只要认真地对待,没有不会的。好比蒸米饭,设身处地想每一粒米如何在热水的浸润下膨胀,什么样的程度,它们才不会夹生半途而废。手上切下的每一片姜都会在锅里发挥作用,出锅之后,它们一片不差还会转移到盘子里,跟随着筷子又到了碗里,你切成什么形状什么大小,它们还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你的齿间,对它们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你放入多少盐,多少盐就会进入消化系统,进入血液,支撑体内元盐分的收支平衡。

    一些简单的菜,或者非本地菜,我自己就可以做主,如果做红烧鱼、红烧羊肉、膘汤等地道菜肴,必须在她的指导下进行,她的经验形成时间比我的年岁还长,经受住了岁月的检验,我没有任何资格提出异议,除非我不想念那个味道、不在乎那个味道的分毫差别。

    你还能在一张纸上写下妈妈外婆的名字吗?甚至是随意在地上画一个圈,带着庄重的仪式感写下那些沉睡在记忆里的逝者的名字,这个他们在这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我差点就记错了,但终究还是写下了,实践证明,我的木棍字远远比钢笔字好看。

    清明属于追思。按照惯例,饭桌上需先摆上敬奉先人的小菜,筷子需要摆上一大把,足够先人的魂灵使用。父亲拿着一卷纸钱,朝着门外念念有词:王家的列祖列宗,回来吃饭了。回来吃饭了,王家的列祖列宗。说完之后,对着饭桌燃烧纸钱,亮黄色的火焰跳跃着,每年这样的场景并不多,岁月的匆匆已经只容得下在一些特定的时间用来追忆日渐模糊的逝者。

    母亲带着我到了桥头,让我拿着木棍,左边画一个圈,在里面写上她外公外婆的名字,右边画一个圈,在里面写上她父亲的名字。在圆圈里燃烧纸钱的同时,我发了一会儿呆,要不是这个机会,何年何月,我还会认真地写下他们的名字。母亲这么多年在我耳朵跟前念叨了无数遍:你小的时候,还在摇篮里,我要做活,我外婆过来照顾你,边摇边给你赶蚊蝇,一丁点也不允许它们沾到你。别人说她把我当做青天月,这么忙还有空过来照顾小孩。

    有些情感会有一段漫长的蛰伏,等到它的归属者经历了一些世事之后,便会惊蛰繁衍,一发不可收。

    如果有空,可以多琢磨自己的墓志铭要怎么写,上面可以写着:这里躺着一个有意思的人,他重情义,爱文学,常常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也为了实现它们而努力过,总之,他用他的实际行动留下了些许别人难以复制的痕迹,让我们为之会心一笑。

    多年以后,熟悉他的人再次看到他的墓志铭,点点头说:嗯,没错,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不熟悉他的好事者抹掉墓碑上的尘土,能够认真地读完这三两句话,嘀咕着:这人应该活得挺明白。

    你是否想过,要达到什么样子的状况,自己才能过好这一生?要得到些什么,才能不要疲于奔命,不要像一个发春的公狗那样伸着腥红的舌头气喘吁吁。

    我曾经想过,现在依旧在想,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有答案,但勇气两个字却不是想能想出来的。

    一个女人怀胎十个月才能生下孩子,你要她发誓九个月生下来,或许可以办到,你要她努把力五个月生下来,注定夭折。

    回京的地铁上,隧道里的广告栏上来回切换着清明节主题的古诗词,读来却索然无味。在城市这座人造的象牙塔里,一切都在概念化、符号化、简约化,就跟糖精和甘蔗的区别,你不用费力去嚼,就能尝到甜头。

    工作上有种形式主义叫做“文山会海”,兜来转去,无非是一种游戏规则,对每个人无伤大碍,大家心知肚明罢了,谁认真谁就输。生活上也有种形式主义叫“文山会海”,靠读点文字就要明白天大的道理,靠芜杂的信息掌握就要通晓天下大势,文山登了上去,远远望去还是一片白茫茫文字的平原,知道吗,知道,清楚吗,不清楚;泡在会客、约会、会聚等各种会海,你一言我一语,有无营养不可得知,总之热热闹闹,醉醉醺醺,一栽头睡到天明。

    叔叔远道而来,现地考察了老宅子的状况,构思了翻新和其他附属配置的问题,废弃多年的鱼塘终于要重新启用了,塘边摆上长椅,夏日饮茶乘凉,听蝉鸣,观鱼跃,闻花香,这样的生活向往是否很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多年来,谁不是为了走出去,不知从何时起,离家出走这种看似上进的趋势牢不可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上是哪,天知道。人生是否像以前写作文一样需要首尾呼应和承上启下?读完了三大本《盐城市志》和左靖先生主编的十本《碧山》系列,大概知道了自己从哪里来,这个地方的水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地方的土壤是什么风格和性质,这个地方的方言有哪些特色,参照乡村建设的模范标杆,这片土地如何焕发生机,城市一定要熙熙攘攘?乡村一定要稀稀朗朗?

    你是否在颐和园里、植物园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间感到类似于《百年孤独》那样特别的孤独?是否在香炉峰顶、百望山上,听到到这个城市不舍昼夜的轰鸣?

    我感受到过那种开门迎客人声鼎沸,闭门送客鸦雀无声的孤独,也听到过北京这个城市沉闷的哼叫。

    整个北京城就像北京站一样,迎来送往,多少种人的多少种青春挥洒在这里,谁的青春不是青春,却要淹没在这个城市的汪洋大海里悄无声息。每一个在这扎根的人,都被“捆绑在了树上”,每一个在这老去的人,都被“蚂蚁慢慢吃掉”,成功着别人的成功,失败着别人的失败,举目全是和自己一样的精神面孔,这算是《百年孤独》里的孤独吧。要不是站在空旷的山巅,很难注意到这个城市自带的轰鸣,呜呜呜,像极了一辆扶摇着浓烟的火车,每个人都伸手捞住了栏杆,瞪大眼睛看着沿途的风景,至于到哪里去,尽兴了以后再说。

    回京的列车上,窗外的田地里正在灌溉,一个满嘴胡渣的大爷叼着一根烧到半截的烟,双手握住硕大的水管,从胯部喷射出去强劲的水柱,哗啦啦地。他眼神骄傲,挺腰向前,仿佛那是龙鞭出档,不需勃起自带韧劲,泥浆四溅,生命之源很快渗入地下,与埋藏的种子胜利会师,有了春的指引,它们天天向上,至于到哪里去,那是秋天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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