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路上,途径一个路口,远远的,我看到有火光一闪一闪。
清冷的冬天傍晚,天色已经全黑,两侧的路灯熹微,只有来往的车辆偶尔缓缓驶过。走近一些,我看到了,那是一个人在烧纸。
光线太黑我看不清,只大约看到他戴着毛线帽,弯腰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木棍,在翻动着燃烧的纸——可能是五色纸或者纸钱,以使火苗可以多持续一会儿。他的身形看上去应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
上次,大概是阴历十月份,路过这个路口,我也看到地上有烧纸的痕迹。现在想来,对上了,同一个位置,应该还是这个老人烧的吧。
小时候,走过路边,如果看到烧纸的,会觉得阴森可怖,然后快速离开;回家之前,还要反复拍打衣服,意思是“拂去”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而今,看到这一幕,感慨很多。零下3度的阴天,这个老人出来烧纸,朝着南边的方向。我想,他的老家也一定在南边的位置。按照习俗,烧纸的时候,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圈不可以画完整,要留着一个缺口对着已故之人的坟墓;如果是在远处,那就得对着老家的方向。就像传说中,大象如果在迁徙的路上预感自己将要去世,一定要往故乡的方向走去,然后慢慢死去。
他远在北京,没有办法回家去,所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祭奠他已经去世多年的家人,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
如果这个人是在老家,我想他一定会去故人的坟头轻轻地哭,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天冷了,在那边注意身体;我给你烧了很多布匹和衣服,要穿厚点。我们在这边过得很好,你不必挂念……之类的吧。
每一个老人,也都曾是孩子,只要父母在,有那一声“爸”“妈”叫,自己便可以永远跟他们撒娇。
每一个世人恐惧的,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可确认的“鬼魂”,也都是别人最思念的亲人。
我想起来,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少爷,“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魂灵的?”。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一定希望这世上有魂灵的存在吧。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只要存在着,就是好的。那是最亲的亲人啊。
我想起来,小时候,快过年的时候,一家子人一定要去祖坟上祭拜。小时候因为还是小孩,就可以跟着大人们去。到了地里,画圈,烧纸,愿意愿意(指的是和去世的人说话),然后跪在地上,拿着木棍翻动着燃烧的纸钱或者纸衣服,灰烬往天上飞的越高,表示越好,说明土里的人收到了,很开心。
后来长大了,因为是女孩,就不让跟着去上坟了,只允许男孩子们去。
以前地里还有墓碑,上面刻着很多铭文(内容已经记不清);有的会刻上家族男子的名字,女孩的名字是没有的,因为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而我在13岁的时候,竟要到坟头去祭奠我的母亲了。
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在13岁失去了父亲,张爱玲在13岁失去了母亲,我也在那年失去了我的母亲。
我眼看着她从一个正常人逐渐被病痛折磨到生命枯萎,而后渐渐死去。她去世的那天,我和父亲大吵一架,我觉得不能原谅他。后来的葬礼上,那些家族的婶娘们,念叨着,“萍啊到那边要好好享福啊,你看人们给你烧了多少东西。”
听到以后,我冷冷地说:“人死不能复生,在世的时候不好好对待,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们听到以后,应该是很惊诧的深情;当然,细节我已然记不清。
我只记得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导致我挺长时间拒绝与我的父亲交流;堂姐说妈妈去世,我连续哭了几天没停;这以后很多年,我几乎没再梦到过我的母亲;而后在25岁,当时很喜欢我的一个女老板,在一次吃饭时和我说,“你现在的工作狂状态是因为你内心始终有缺失,你到现在其实没有真的从妈妈过世这件事里走出来。”
那天我又哭了一晚上。
母亲刚走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想,也许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不是有平行世界吗,也许我还会再见到她。我每天许愿,祈求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能看到我的母亲,我想即便她在现实生活中是别人的妈妈也不要紧的,只要让我能见到她就好。
然而,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了。
过后很多年,我总是感觉有幸运女神附体,逢凶化吉,柳暗花明,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挫折;我想,那一定是母亲在天上庇佑着我。
有人说,一个人的外在表现主要是遗传父亲,而他的内核一定是遗传自己的母亲。我觉得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我外在看上去活泼开朗而内心敏感细腻。
当我慢慢长大,到了而立之年,慢慢明白,基因是很强大的,很多东西它其实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无意间的一个举动一个想法,似曾相识;你和人互动的模式,陌生又熟悉……你会发现,几乎无一例外地遗传了父母;你遗传了那种十分熟悉的不适和舒适。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爸爸说的那句话“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我想,这个老人在烧纸的时候,他也许潸然泪下,也许泣不成声,也许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无论如何,想到曾经和母亲相处的童年时光,那些短暂的日子,他一定是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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