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说话

作者｜张强

01

男人在地里锄草，上衣已经湿透了，脖子上耷拉着一条花毛巾。男人锄一会儿，就拿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就撂下锄头，把毛巾拧出水来，拧干了再擦，脖子、脸被太阳烤得黑红黑红，像铁匠的熔炉里烧了一半的碳。

羊在一旁吃草，吃着吃着就不想吃了，羊偷偷溜到女人身旁。“咩——咩——”羊开始和女人说话，但羊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要小，它怕男人听见，这是它和女人之间的秘密。

羊给女人说家里的母鸡一天下十几个蛋；说小花吃饱了就在村里乱转，好在夜里很警醒，前天就咬死了一只偷鸡的黄鼠狼。羊说屋顶上的老鸹窝有三个了，另两个是老人的后代，儿孙们不舍得离开老人，就挨着老人又筑了两只巢。

女人不说话，女人现在躺在羊脚下的土堆里，一块墓碑是她伸出大地的一只耳朵，羊说的这些话她都默记在心里。羊边说话边啃着土堆上的草，它在给女人打扫庭院，她生前就是勤快人，院落里怎么能有杂草呢。

云一朵一朵飘过，羊不知道唠叨了多长时间，羊觉得村里的事情都讲到三个月之前了，还想接着往下说，但它停住了，羊看到男人走过来，男人每次都过来陪陪女人，多少年了就这样。

羊走开了，它怕看到男人伤心的样子。

02

男人给牛添了草料，把鸡往窝里赶，鸡嫌窝里太热，不愿进窝，就干脆飞到树上，男人没办法，“让黄鼠狼叼了去”男人吓唬鸡，鸡不怕，鸡觉得有小花呢。

男人一只手握着铡刀，另一只手握着草，咔嚓一刀，鲜草流出了浓浓的汁液，铡草是两个人做的活，没了女人，男人只好自己做。“咩——咩——”羊卧在男人旁边和男人拉呱，它怕男人寂寞，就随便找个话题拉。

无非是雨水充足，庄稼苗出得齐，秋后又是好收成；或者干脆说树上的蝉太聒噪了，把天上的星星都吵得一个个睁着大眼不睡觉。

羊从不和男人提女人，但男人不一样，男人虽然少言寡语，但只要和羊说话，一定要提到女人。男人说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养大小的送走老的，牛羊、鸡只、庄稼、菜园，哪一样也少不了女人；男人说女人命苦，说女人是种地的好把式，能赶上一个大老爷们……

男人一边说一边掉泪，说到最后就什么话也没有了，就只掉泪。

以前的日子再难，羊也没见男人哭过。羊岔开男人的话题，聊他们两个争气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扎根，成了城里人。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在想女人怎么那么没有福气。

男人铡完草就起身回屋了，羊在他身后“咩咩”叹息了两声。

03

羊现在很同情男人的处境，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可怜。

孩子远在千里之外，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形单影只的男人没事了就在村子里逛逛，但村庄也不再是原来的村庄了。

年轻人早已不再守着几亩薄地过日子，外面的世界远比他们想像的更为精彩，村庄现在就是一根食而无味的鸡肋，只有老年人还守着它，就像守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枯败的时光。

男人走街串巷，一把把锈蚀的大锁锁着曾经的欢声笑语，锁着熟悉的刷锅声、喂猪声、唤鸡声、舀水声、狗吠声、鸦啼声，但却锁不住茂盛的农耕文明的烟火，只需一把柴火，一缕炊烟腾地一下就跃出房顶，远远地飘散了。

偶尔有一家没锁门的，男人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他也伺弄着几亩地，他现在还有劳动能力，还不想拖累儿女，再说作为一个农人，放弃劳动也就意味着告老，是件很残酷的事。

男人在村大队的柳树下看见一堆纳凉的老人，围成圈下象棋的、打扑克牌的，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端着饭碗拉呱，有的耷拉着头打盹儿。男人有时候也凑上去摸两把牌，或借个火抽根烟，但男人呆着呆着就腻歪了，他总感觉一闲下来人就突然老了许多，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男人怏怏地回家，踢踢踏踏拖着孤独的影子。仿佛就在这一刻，男人感觉自己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是老了吗？男人想，不服老不行啊。

04

男人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烟，羊知道男人的寂寞，就凑上去和他说话。羊第一次主动提到了女人，它想听听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

男人把烟头摁灭，打开了话匣子。

男人说女人命苦，八九岁就死了父亲，留下她和两个弟弟跟着母亲过日子。女娃吃苦耐劳，啥活都会干，洗衣、喂猪、看孩子，割麦、拉粮、锄草、打场，空闲了还得帮着母亲抹眼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那时的日子虽苦，但毕竟还有两间土坯房支撑着，毕竟还有几亩薄地勉强糊口。

羊咩咩了两声，男人知道羊可怜女人，同情她的命。庄稼人都是这样的贱命，像田里的禾苗一样，太阳想怎样烤就怎样烤，大雨想怎么浇就怎么浇，谁又能争得过命呐，男人叹口气。

有一年女人的村子被大水淹了，女人一家一口气逃了二百里地，为了活命，母亲把女人给了男人家做童养媳。那时男人还是男孩，七岁，光着屁股；女人还是女娃，八岁，扎个红头绳，穿件格子褂，水灵灵的。

男孩和女娃从此就在一个炕上吃饭睡觉、打闹玩耍，从此男孩就有了个姐姐，女娃就有了个弟弟，从此女娃想家想娘的时候就抱着男孩哭。后来女娃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故乡在她头脑里淡得只剩下铅笔划过的一条印痕。

再后来女人就把有男人的地方当成了故乡。

男人说着说着把头低低地垂下去。羊又咩咩了两声，这两声很低沉，羊也不清楚它是在劝男人还是在劝自己。男人抚摸着羊的头，又重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它发现男人的眉头皱得很深，男人比以前苍老多了。

05

听过了男人女人的传奇，羊更可怜男人了。

羊看见男人倒背着手出去，在街巷里到处转悠，一棵树或一块石头都能让他陷入回忆，他呆立着，仿佛又沉浸在往昔的美好中：

那时女人做饭，他就烧锅，把火烧旺了，女人就麻利地从灶底抽出一根柴，风箱拉得慢了，女人就催促他拉得紧一些；女人洗衣服，他就挑水，挑满了一缸，再挑一缸，他骗女人说水里还飘着桃花呢，女人往缸里瞅瞅，哪有什么桃花啊，他指着水里女人的影子说，这不就是桃花吗？

女人就笑，就拿手掐他；女人喂牛，他就端一个草料筐在旁边看着，看着女人头上晨起落下的那场霜，到现在还没融化，看着女人额头的皱纹，堆得像昨天刚搂起的地瓜垄……

男人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挂着那种失落，自从女人死了之后男人脸上就总是挂着失落，仿佛女人死了，男人也死了一大半。

羊就和男人拉呱，拉男人喜欢的话题，拉女人勤快、善良、孝顺、贤惠，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媳妇。男人就笑笑，羊就接着拉，拉他们两个争气的孩子，双双考入大学，从泥腿子摇身变成了城里人。

男人往上数八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祖上连个能识文断字的人都没有，现在家里竟然出了两个吃公家饭的，乡里人都说他家祖坟冒青烟了，男人不这样认为，男人觉得这是女人的功劳，是女人给他带来的荣耀，是他托了女人的福。

06

羊建议男人到城里跟着两个儿子安度晚年，羊没去过城里，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好，只隐约听说城里人不用种地就有收成，羊听得懵懵懂懂的，怎么也想不明白。

男人去过城里，那是女人刚刚去世之后，两个儿子怕他在家伤心，让他离了老窝，离了伤心的地方。

男人在城里过了三天就厌烦了，不出来逛悠心里难受，出来逛悠到处是高楼大厦、汽车人群，看不到庄稼和牲口家禽，男人的心里开始发慌，不干点儿农活，骨头缝里就开始往外冒寒气。

两个儿子死活不让男人回来，后来男人失踪了，失踪了两天，儿子慌慌张张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帮着清洁工人扫马路。男人提到这一段像提到一场噩梦。

男人回来之后，看到墙上望着他的女人，懊悔得流下了眼泪，他觉得不该丢下女人守着这空旷的老宅。

这老宅多空啊，只有风搬运着风，石头沉默着，土坯和黑瓦一言不发，只有树梢上的三窝老鸹，偶尔嘎一声打破亘古的宁静，只有墙头上一只废弃的陶罐，偶尔呼地一声回应一下。

男人回来了，男人愿意守着这空旷，看着墙上盯着他看的女人，他的心仿佛又一下子被填满了，男人还是觉得自己的老窝好。

羊听了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羊沉默着没有说话，男人也没说话，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女人，一直到天黑了，一直到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男人拉开灯，发现羊的眼角湿湿的。

07

夜已阑珊，昏暗的灯光下男人剥着花生，每剥一颗，搪瓷盆里就铛响一声，就打破无底的寂静，荡起一圈圈涟漪。

羊陪着男人，羊现在一点儿困意也没有。

羊问男人最害怕什么，男人说最害怕过年。羊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就点点头。

羊记得以往大年初一拜年的热闹场面，天才蒙蒙亮，雪花飘着，空气中回荡着鞭炮清脆的回声。大人小孩穿戴一新，走街串巷，给祖宗磕头，给老人磕头，一直要磕遍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但现在哪还像什么过年呐，稀稀拉拉几声鞭炮过后，村庄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孩子们都被接走了，外出打工的人不愿回来过年，老年人死活不离开，只有他们守着落寞的村庄，守着一代代扎在村庄的根，也守着空旷无边的孤独。

村庄正一年年的老去，直到坚守的最后一位老人入土，直到外出的人终于忘掉生活过的村庄的名字。村庄，这曾经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尘世，终于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缓缓落幕。

羊还记得去年过年的情景。天上飘着和从前一样雪白的雪花，男人病了，懒懒地不想起床。羊担心他，喊他起来烧口热水喝。男人直起身看看羊，就又翻身躺下了，男人其实病得不厉害，男人只是心里难过，抑或是害怕那种过年的冷清气氛。

羊知道男人在逃避。

……

灯光咬着屋里的寂静，羊陷在回忆里，一脸的茫然与苦楚。

08

农人突然咳了一声，打断了羊的回忆。他们又重新打开话匣子。

羊问男人怕不怕死，男人说不怕，死有什么可怕的，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

羊觉得男人说的太轻松了，它见过一只鸟的死，好好地蹲在树梢上，风一吹就一头栽下来，嘭地一声响，摔得血肉模糊，还瞪着眼睛往外倒气，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不这样认为，男人觉得鸟依靠五谷活命，是大地养育了鸟，大地对鸟有恩情，所以鸟宁愿死在大地的怀抱中，时刻被五谷的清香缭绕着，鸟一定觉得幸福、温暖。

男人还说每个人其实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受苦也罢，享福也罢，穷也罢，富也罢，都是大地上长出的一根谷子、一棵麦子，大地浇灌着你、滋养着你，让你在大地上奔跑，跑累了，跑不动了，大地就收容你，给你一个温暖的角落安身。

你最终还是融入了大地的身体，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这命是大地给的，最后再还给大地，还给大地你就获得了永恒，因为大地是永恒的，大地慈爱的胸怀是永恒的。

羊听得似懂非懂的，它看着男人眼角的一丝笑意，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凉。

羊知道男人一定憧憬着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终于熬走了怕人的孤独，终于可以在女人的身边轻轻躺下，终于可以和女人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躲在大地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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