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过去并不种茶叶,偶尔田间遗留着零星的老川茶。除了父亲自己炒制的苦涩茶叶,我的故乡记忆里并没有茶叶印象,我甚至怀疑过故乡人吃不吃茶。但是,今天,故乡已经变成茶乡了。当看到像故乡这样的茶乡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我总是想,茶叶需求量比起过去陡然猛增,莫非国人的生活习惯突然大转变了?
我很少回到故乡,故乡大面积种茶不知始于哪年,家里只要有田地的,基本都改种了茶叶。种茶不像种水稻种玉米,要年年种,时时管,而且更简单更轻松,于是一下子“流行”开来,从中还冒出了一些茶贩,诞生了一些茶厂长。采茶成为乡亲们最主要的职业,乡亲们把大量时间放进了茶田,自己也变成了终日与茶为伴的“茶人”,被茶叶拴在了土地上。以前提到“茶人”,脑海会闪现那些仙风道骨、衣袂翩翩的形象,男的像道士,女的像仕女,或秀茶艺,或晒茶道,令人艳羡。其实,这些采茶人,也是茶人,他们才是最贴近茶叶的人,却被称作茶农。其实他们懂的是茶本身,而不是被“加工”过的符号。
随着两鬓白发的增加,我仿佛提前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回到故乡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个疫情过后的清明节,就回去了三次。每次回去,我都会到茶田里走一走,甚至一天要走进茶田两三次,仿佛要看着葱茏的茶树,闻着淡淡的茶香,才算真正走进了故乡。
层层叠叠的茶田之间,有一条弯曲起伏的公路。在采茶季,公路上来往最多的是骑着电瓶车到茶市卖茶的乡亲,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背篓。我曾经觉得背篓很早以前就几乎在乡村消失了,后来随着茶市的兴起,又重出江湖了。上午十一点过,是公路最繁忙的时候,采了一上午的茶需要送往茶市销售。茶农从散布茶田的各个川西小院骑车出门,汇拢到公路上,一字儿排开,形成一道茶乡特有的风景,煞是壮观,一路飘满茶香,正所谓“踏花归去马蹄香”。
清明前后,是茶乡最忙的季节。人们都爱喝明前茶,他们认为,茶叶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孕育最为饱满,而且这段时间气温还不够高,病虫害少,茶田没打农药,再加上茶叶长得慢,产量少,无论鲜茶还是成品,价格都要高得多。一旦过了清明,茶叶迅速生长,采茶速度甚至赶不上茶叶的长势。而价格则开始下跌,市场交易一天一个价。
于是,茶农必须抢时间采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多人早晨四五点就要出门采茶,一为多采茶,二为避免太阳晒,三为早点到市场或可卖个好价钱。出于打早工的需要,茶乡应运而生了一种可以固定在前额的电筒,大概创意来自挖煤工人。茶乡还有个特殊工具,是戴在头顶的大伞,可以为茶农遮住烈日,也有戴斗笠的,围上一圈纱幔,也可挡下阳光,像武侠电影里大侠出场的样子。你不得不相信,劳动人民不仅勤劳而且智慧。
公路上随处可见一些小楼房,这些应该是茶叶给乡亲带来的福利。如果不是午饭时间,很难看到有人在家,至多就是小朋友在家玩耍,大人都去采茶了。大人不放心把小孩丢在家里,就只有带到茶田,从小“体验”茶乡生活。院里院外,或多或少长着些花木,樱桃已经挂果,海棠刚刚落尽,我想象花开时节,恐怕连主人也无暇欣赏。唐代诗人王建的《雨过山村》描写过这种繁忙景象,“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茶农采茶的时间安排各不相同,所以我随时会遇到卖茶的人,他们有时排成了一条长龙,有时断断续续,但一两分钟必有一个经过。他们不是在上街卖茶的路上,就是在卖完回家的路上。有人会用卖茶得来的钱顺便买些吃的用的回去,五颜六色装了一背篓收获。
与此同时,田间总会有忙着采茶的人,但是每次进入我镜框的最多就只有三五个。这是让我最初感到奇怪的事,茶叶市场那么多鲜茶在卖,茶田采茶的人却这么少。这只能说明茶田实在太广袤,茶农散入其间,不过寥若星辰。我们经常看到的很多人采茶的照片其实都是脱离生活的摆拍。那些照片里多是穿戴整齐、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事实上,这些天我遇见的采茶人很少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形势所迫,年轻人还是不会选择这种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
在林盘的拐角,一个挂在树上的吊牌引起了我的注意,“观音阁”,这三个一下子唤醒了我的童年记忆。小时候,这个名字是很熟悉的,因为我家有田地在这里。这是我家最远的田地,冬种小麦,夏种玉米,如今面对清一色的茶田,我已经找不到是哪一块地了。关于观音阁,过去只知其名,从未见过寺庙,但既然挂了牌,一定是重新建造过了。
这是故乡少有的历史印记,我准备做一次寻根之旅。然而,吊牌并没有指示方向,只得向旁边正在采茶的大娘打听,大娘就像遥指杏花村的牧童,指着不远处的“红墙”,用自贡话说就在那里。不知道她嫁到这边多少年了,也有可能是专门过来采茶挣工钱。由于茶多人少,在茶乡新兴了一种职业叫“采茶工”,专门帮别人采茶,很多外地人慕名而来,给本地茶农打工。
在走向观音阁的路上,从茂密的树林里传来了过时的流行音乐,我第一印象以为是从寺庙里传出的,有些大跌眼镜。走到寺庙,才知是从隔壁农户家传来的。这个小庙只有一个殿,修得像普通民房,而刚才望见的红墙,却是一条巨幅红布。旁边石碑上刻着捐建名单,从1000到100不等,可能捐款不够,正厅没有墙壁没有门,不得不用红布遮挡。大概因为受疫情影响,红布至今还未揭开,我冒昧地掀开一角,但见观音菩萨正隔着红布打望茶田。
对面是低矮的山岗,三姐说那里就是过去的果园。小时候,生产队就只有这个果园,里面好像种的是柑桔,我们是买不起也吃不到的,只能望柑止渴。现在不知是否还是果园,也许也变成了茶地,我已经一点印象也没有。
多年以后,我将回忆起故乡的春天一片茶香。这株南方嘉木渗透了故乡生活,改变了故乡人。
2020年4月5一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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