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棵古梨树的相见日已隔开近二十年。
那时还年轻着岁月,看花的心浮躁,满眼都是繁华。本来纯白着的花事也被绚烂的心描绘得灿然多彩、喧闹嚣张。从古梨树三百多年的身姿里也只读到了表层展开的繁盛和她身后铺开的“后辈们”的成片欢乐。
本来用心约好了的,每年花期都要去看的。并不远的距离,可每年都看着身边那些桃红与柳绿,看地表和树上的热闹相继去了,只在心里记着,却再没能走进那片梨园。秋冬品梨子的日子里也会盼下一个春天,鼓足了心思要在来年去看那些生长出这样的梨子的花儿的俏。这样一年一年在心里约着,一年一年的脚步却没有走到。
再见那花时已到人生秋季。
还是那样的花,那样的开法,那样雪白着颜色,偶有几朵花瓣边缘也还会晕出圈粉色来,透露出些娇羞和妩媚,但看花的眼却不觉着更多地落在了梨树干上了。
走过的都是些老梨园,那些梨树都有几十、上百的树龄。主干粗壮、不足一米就分叉,枝干向四围横出去,像伸长的多条臂膀,其上再擎出新绿细条,繁复成硕大树冠,撑出几米、几十米的方圆来。树干虬曲,鳞状的表皮拧出粗粝的纹路,长成梅状、盘成龙形,在某处鼓出包,在某处又凹成洞,甚或就猝然断裂,空着“肉”心,仅以一层薄皮连接出一树盎然的生机……树干越往老处那皮色越深,从青、灰、褐,然后向墨。如水墨点染般,这园子里拱出来的树桩就黑着身子,汲了这地底深处的力量,在“身体”各处顶出绿的新芽,绽出一串、一片的白。老干新枝,融汇出一段关于春天的叙事来。
“你们不知道,真正的莱阳梨就长在这一片……”正在“梨花节”中,看花人四面聚来,熙来攘往地正在一片一片梨园间隔开的窄的甬路上和那些探出园来的梨枝亲密着,就被园子深处开阔地中一老者的声音吸引。“这片地两样,是五龙河水流过后留下的河沙。你们看——”地道的胶东话,把我们这些外行人的视线引向了脚底。确如老人所说,那树下的土极细,沙质,浑黄中掺了白,和别处一味的纯粹泥地上的果园果然不同。“沙地透气,干得快,温差大,梨就甜。”循着老者的话细纠,才知久远之时五龙河水连年泛滥,沉积下这一片油沙地,富含矿物和腐殖物,滋长出这“贡梨”的出产地。心中就珍贵了那些沙土,再走下去脚步不由就放轻,看那每一株梨树下都耘出几米见方的“领地”,中处平整,边处成堰,呈方盆状,用以蓄“天水”并灌库水滋养树根;看园中的劳作人视游人如无物,专注于将制作的花粉点向每一个花心、与每一朵花对话,便了然于那每一棵梨树、每一个梨子所受“礼遇”之重、所得“金贵”之名的缘由了。
是冷天,今年的花开日风重、气寒。这样一个与梨花近眼相望的日子里,近午时太阳才送来些斑驳的光。花却依季开得旺盛。正是谷雨日,雨生百谷,万物向荣。谷雨花信曰:“一候牡丹,二候酴醾,三候楝花。”梨花季正和着牡丹季,捧一树翩然。
你穿行其间,那扑入你满眼的蔷薇科五瓣花朵,以正圆的姿态全然展开,卵状花瓣底部平铺、顶部略凹,把花心处的蕊柱全部擎出,仿若送你挤挤挨挨却又清淡平和的笑。用平行的视线去端量那每一朵,淡着白粉、轻点青绿,每一朵都白得丰富,清雅而温润,绚丽却不招摇,用绰约、用丰润吸住你,让你无法把眼睛挪开。蹲下身来,在细的沙土间仰视那一株、一片,你又会被一种宏大吸引。树干由底层游龙般粗犷的展开到顶端细致新枝的挑出并没有过渡,输送营养与绽放花蕊的分工从其身姿上就区分明确。主干处只几支盘开,新生处却几十、上百条冒出,然后花就顺枝而生,集成上十、几十朵的一簇,串成几百、上千朵的一枝,层叠出成千上万朵一树的展颜而开。那花密铺又错落,繁杂又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密集又各有空间,几节横枝而满树芳华。擎花的枝一律向天,又交叠错杂,攒成这一侯花信的代表性花冠怡然于世,融在风中盈盈颤动。
就这样在梨园里流连,在树间、花间贪婪吸吮,在杂合出一些甜、一些粉的空气里穿行,眼光落在这一朵那一朵的笑颜上……终于寻得高台爬上,得以俯视梨园全貌。地面全被盖住了,那花的阵仗把周边的村庄围护起来,路与屋都被缩微成这片白色主宰的世界的背景,化成了可被忽略的符号。树与树交错,花与花垒叠,蔓延向视野的边界处,染白了整片的天、整块的地……
终于又见到最古老的那棵梨树。与她不见的这十几年的岁月于她并不漫长,仍旧以她“贡梨”的身份从容着岁月。老干已然干裂,五枝分离,皆匍匐于地,半入沙土,仿佛长途中的喘息,仿佛借力以得支撑。新枝发得稀疏,花却依然繁密,摇曳出些经年累积的旧岁气息。这五枝“龙干”虬曲敛力,大有老骥伏枥之势,只是“不知何年是暮年,连发新叶并花开”着,和身边的那些由她的枝条插芊、嫁接的梨子梨孙们一起赶赴着每年酝酿和铺陈的这场春事。
老园旁边连着新园。梨树的生长由原来的剪枝修形变作了拉线垂吊。园的上空拉出绳索,梨的枝条用绳子绑住,向斜上方拉直,极长地长出去,在种梨人“我要的是葫芦”式的欲望里强制地延长,僵硬着姿态,统一着身形,虽然花也开着,但失了自然的风貌,没了原生灵气。心里不由默想,也许这是它们成长中暂时的样态吧……等到……
“只得一树繁花荣”的心境连年有之,“足踏花间任东西”的现实却并不能每年实现,所以心就暂忘梨树幼林培育逆自然的新法,只去呼应顺季节、应花期的老林,看尽满眼繁花,心与花又把下一次的邀约放在了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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