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西谷的春天和煦，没有雨露的干扰，就连空气都变得十分干爽怡人。天兵天将已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可立即北上撤兵。
眼见着就要过了日头正旺的晌午，可下令之人却迟迟未到，主帐之内竟连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面对手下的询问，吴垠只得绞尽脑汁给他的小主找借口，“主将昨日单枪匹马杀去恒山，又单枪匹马背着殿下杀下山，大约是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是正常。”
说完这句话，吴垠揣着手往主帐的方向张望。他的这位上司，在还不是主将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懒散。经常找不到人，找到的时候泰半也是在睡大觉，活像一只常年冬眠的王八。昨日那一架，吴垠虽没能亲眼得见到底有多激烈，但就他那一身血衣来看，定然也不简单。经历了如此大的虚耗，这一觉要睡到什么时辰，还真不好说。
即便自己给他找了许多借口，但吴垠心中依旧存疑。难道同样睡在主帐里的那位太子殿下也冬眠了不成？这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就在这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春天，天祁君一觉便奔着未时去。醒神之际，便感到昨日奔流在经脉中的那股力量已经消身匿迹了。他有点沮丧。虽然不指望鬼督送来的这药丸能彻底根治他仙元不稳的老毛病，但公孙念觉得这药效未免也太短了些。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挺舒坦，可以用神清气爽来形容。虽然此“神清气爽”非彼“神清气爽”。公孙念心满意足地起身，准备去办正事。闫子炎还睡着，睡得沉沉，呼吸悠远流长，脸上还浮着满满的餍足，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匆匆换上干净的衣衫外袍，公孙念沉淀下所有的温情，待到步出帐外时，已是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吴垠赶忙迎了上去，“小主，你可算睡醒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公孙念望了望天色，心不在焉，“还早，先去准备些吃的来。”
吴奶娘眨巴着眼，难以置信道：“小主，兄弟们可都已经整装待发了，后勤连炉灶都息干净了！”
“殿下与我说这半年他在妖族连一口饭都没吃上。”天祁仙君反问他，“难道你要让我同殿下说，请他继续饿着？”
吴垠欲哭无泪。
“也不用刻意准备什么山珍海味，随便弄点来就行。”他遂又叮嘱了一句，“再找辆马车，殿下在山顶寒洞住的时间太久了，腿脚尚且还不太利索。”
吴垠崩溃道：“你要我上哪儿给你弄马车去！”
公孙念不急不慢，看起来半点都不为没有马车这件事情操心，“那本君就只能腾云驾雾护送殿下先行回去了。”他微微一笑，“领兵归营的事情，便只得交给你吴副将了！”
吴垠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他的套，义愤填膺道：“你好歹也是西南守军的主将，怎么什么事都让我替你干！”
“你是辅将，辅佐主将是你的职责。”公孙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吴垠一时语塞。半晌后，他没好气道：“以后想支使我干活你就直说！”
白衣仙君悠悠唔了一声，“知道了，这句话本君也记下了。”
吴垠：“……”
自从跟了天祁君当副将，吴垠已经数不清多少回被这个不省心的小子噎得无语问苍天。他觉得若是仙人有前世，那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他很多钱，所以这辈子才要当牛做马，像个老妈子一样操碎心去伺候着。他复又觉得，若是仙人有来世，那么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贿赂贿赂冥府的大当家闵隆，让他给写个好一点的命格，来生可千万别再碰到这个神仙了！
不过是出去交代几句话的功夫，待到公孙念回帐时，却看到明煜神君已是睁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了。虽是神采奕奕，却着了些刻意。
“醒了？”他走了过去，在榻前弯下腰去给他理散乱的额发，“我以为你还会再睡一会儿。”
“所以你就走了？”明煜神君的嗓音微哑，语气不善。
“出去交代点事情。”他在他额角落下一吻，“等会儿你先吃一点，完了我们就先行腾云回去。”公孙念脸上的笑浅浅的，却暖暖的，“就我们俩。”
他转动眼珠子睨了他一眼，“你一个西南守军的主将，撤兵都不带个头，这叫擅离职守你知道吗？”
白衣仙君脸上的笑意更甚，“我若是忠于职守，你就得跟着大军一起骑马撤离。”他凑得他更近了些，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被褥下露出的片片狼藉，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确定你还能骑得了马，耐得住这一路的颠簸？”
明煜神君平素装废柴的时候可以完全不顾及颜面问题，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却非常讲究颜面地要起了强来，“谁说我不……”
他话说到一半，便又砸回到了床榻上，生无可恋地扶着自己的腰。
公孙念附在他耳边道：“殿下，还要继续逞强吗？”
被活活折腾了一晚上只剩半条命的明煜神君已经不想同他多废话了，“这里是西南守军的驻扎营地，主将想怎样就怎样吧！”
骄阳将息之时，惑西谷外腾起了一片绵软的白云，背着西沉的落日，缓缓往恒水北岸而去。明煜神君连坐都坐不住，索性在云上躺了个平，遂开始琢磨鬼督大人给的药丸会不会是什么大力丸。他觉得自己改日也要问他讨上几丸来吃吃，否则回回这样被公孙念颠来倒去得折腾，非得把他折腾得提前去见列祖列宗不可！
惑西谷东边的林子里，一只黛鹊立在枝头，目送着那片白云北上。它望了一会儿，遂扑棱着翅膀，转身没入身后渺渺茫茫的浓雾之中。
世事无常，在经历了这样一段前路未卜的冒险之后，有些事情终于走上了正轨，还有些事情，亦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伏空承一路往那片乱葬坟飞。他还有些事要去办，不能在惑西谷久留。但在此之前，他需得回头找姜神医讨点宝贝。
那片死寂之地此时有些热闹，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因着洛茵非生非死的状态，那里一直如死水一般安静。而就在伏空承外出视察神族动向的这几个时辰里，这死寂却毫无征兆地被打破了。
那个唐突立着的结界荡然无存，玄烨和姜裴冥正围在一处，边上还飘着一个泪眼摩挲的元神。
伏空承觉得，要么是洛茵支撑不下去了，要么就是她转醒了。
黛鹊扑棱着翅膀，飞到上空盘旋了几圈，就听见下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中气十足道：“呀，哪儿来的红锦鸡！快，快逮住它，炖了！炖了！”
鬼督大人长出一口气，遂落在了一旁，渐渐幻化出了仙人法相。
“……我是黛鹊！洛茵仙君连黛鹊都不认识吗？”
许是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洛茵的脑子有点迟钝。她看了他一会儿，不确定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伏空承凉声给了她提示，“梦里。”
洛茵茅塞顿开，复又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一圈，“所以，堂堂的鬼界之主，原来是只红锦鸡？”
伏空承觉得此人大约是沉睡睡傻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看在一旁老友苍暮的面子上，他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是只黛鹊！”
“黛鹊？瞎说！”洛茵指着他的头顶，“别以为我不识黛鹊，你连冠羽都没有！”
伏空承眸中带着怨念，狠狠剜了一眼刚从魔都城炼丹回来的始作俑者姜裴冥。
玄烨还算护内，给她留了点面子，“被拔秃了的黛鹊你就认成了红锦鸡？你《神兽精鉴》一课委实习得差强人意了些。”
伏空承：“……”
伏空承觉得苍暮这不是在给他解围，而是纯粹在火上浇油。
他带着情绪复又看向姜裴冥，“我有事情要办，需离开一段时日，所以来问你讨些神药。固仙元的，还有克知命草的，多来一些。”
“你倒是越来越同我不客气了。”
鬼督大人其实原本还挺敬重这位神医前辈的，可自从那人拔了自己的冠羽后，他实在是对他敬重不起来。
“本督被你薅走了冠羽，问你讨些药丸作为补偿也不为过吧！”
“也罢！”在玉瓶间挑挑拣拣，拿人手短的姜裴冥自己也觉得纳闷，“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前辈，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待见我……”他遂挑了两个瓶子递给他，“白色固仙元，青色醒神，拿去！”
伏空承接过瓶子，这才幽幽唔了一声，刻薄道：“大约是你的为仙之道出了点问题。”
姜神医十分后悔自己给药给得太过轻率了些！
“话说，上次给你的药已经用完了？那药稀罕得很，可不能当饭吃！还有，你要这克知命草的药又是作何用？”
鬼督大人也不避讳，直言道：“去一趟天府，替太子殿下把未完的事情做完。”
姜裴冥有些好奇，“你们这是要动那星罗天观了？”
“二皇子历那有去无回劫必然蹊跷，大殿下怀疑人是被卫氏藏了起来，所以让我去寻女娲凤氏的幺女捏个泥人混淆视听，引蛇出洞。”
姜神医总结道：“你们这是要去捣人家卫氏老巢的意思！”
一旁刚转醒的洛茵听得一头雾水，“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你并不需要明白。”玄烨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回王城去。后面的事情，是神族的事情，他们自己会处理。”
“你且先等一等。”姜裴冥转而先递了个瓷瓶给鬼督大人，“这个你也拿去。既然天帝家的老二在天府进学，那么要拿到带着他气泽的东西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头发丝也好，指甲盖也好，只要撒上这个，便能幻化成虚影，还能动，就是不会说话，是个傻的。你让凤氏的小丫头捏泥人的时候用上。反正只是拿来忽悠人的，足够以假乱真了！”
“这倒是个好东西！”伏空承一点都不同他客气，“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拿出来吧！”
“嘿！”姜神医觉得这人委实是蹬鼻子上脸，“药是没了，但你也别急着走。我还有话同玄烨交代，我觉得你也应该留下来听一听。”
“与我有关？”
他模棱两可，“与你不见得有多大关系，但与你一族定然脱不了干系。”
伏空承剑眉一敛，遂作了洗耳恭听之势。
“我在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姜裴冥道，“听说这里的迷阵是当年基延神君羽化时老鬼督以元神之力设下的。”
现任鬼督将目光挪向玄衣魔尊，“你都告诉他了？”
玄烨幽幽道：“现如今，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放心，我这个神仙呢，虽然平日里是随性了些，可分寸我还是知道。不该说出去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姜裴冥的神色有些难能可贵得严肃，“这处是妖族的腹地，妖气与戾气深重，一个本就怨气深重的元神常年待在这里难免要受干扰，极易走火入魔。所以老鬼督以元神为界，创了这么一个迷阵，用以隔绝戾气。此处灵气丰沛，有助于受损的元神调养恢复，洛茵与她腹中的胎儿便是得益于此。”他的神色继而更凝重了几分，“我猜，当年基延神君的元神定然受损严重，且已经处于魔化状态。毕竟一个司战的元神魔化，对于四海八荒而言，是场浩劫。”姜神医看向玄烨，“这也是当年我为何会插手管你的原因。”他沉沉叹出一口气，转而问鬼督大人，“你还记得我同你曾经说过一位生于上古时期的‘天诛’的故事吗？”
伏空承点了点头，“皈依神族立下无数战功的那个亦神亦魔。”
姜裴冥遂道出了一个尘封了一个洪荒的秘密，“那位便是司战一脉的始祖神。”他望向玄烨，“你是司战的子孙，祖辈的事情，你应当知晓才是。”
玄衣魔尊不答反问，“既然这是司战的秘密。本尊很好奇，你一个神农姜氏的后裔，还是个被扫地出门的后裔，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我们姜家的祠堂密室里，存了不少好东西，除了世间珍宝外，也有许多无人问津的古籍。”他支起一条腿，唔了一声，“不都说我是个医痴？医痴半夜偷偷潜入自家祠堂密室翻阅古籍岂不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玄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被扫地出门倒也不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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