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一个塑料编织袋踽踽前行着,因为她的脚有残疾,所以有些跛,但她走得很有力。虽然编织袋显得很重,可她每一步都迈得很坚实。
她是要到儿子家去养老的。她曾坚信,养儿是防老的。女人嫁人的使命之一就是养儿。小时候就听爸爸讲,孔子说过,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这话虽然在一九七几年的时候被批判过,但她觉得这话有道理。人类要延续,人老了要有人赡养,不养儿哪能成呢?如今她真的老了,干农活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她要到儿子家去养老。
长途汽车站点就在前面。站点边上原来是个基督教堂,文革时这座教堂被毁坏了,如今又有人在修复。她看到那个大钟又被挂在了房梁上,哪一天她都能听到当当的钟声,还有人在唱着颂歌。可就是日见“庙小人多”了,逢礼拜日教堂外面都站满了人。在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她也去听过牧师的诵经,也听过讲圣经中的出埃及记和摩西十诫的故事,感觉挺有意思的。所以她有了闲暇就去听。
汽车站到了,她把沉重的编织袋“噗”地放在了地上,她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在她来之前,老邻居们都跟她说,让她打扮一下,穿件好衣服,别让城里人笑话。她一笑,没按邻居说的办。她觉得老了就是老了,再打扮能把自己脸上的老褶子都抹平吗?再说了,子不嫌母丑,又不是到别处去。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也极力劝阻她别去儿子家养老,鼓励她与同学们找个地方抱团养老,可她认为不理想。老了,儿孙绕膝才是天伦之乐。再说了,她应该有这个资本享受这种生活乐趣。
汽车来了,她扛起编织袋爬了上去。找到位子坐了下去后,漂亮的售票员小姐给她起了张车票,她一笑把款付了。
其实,她也是城里人。那年知青下乡,也是这条路,一辆敞篷汽车把她拉到了这里,她就在这里扎下了根,嫁给了大队书记的儿子。这就是命,谁让自己的出身是个资本家呢!她和共和国同龄。在她还是在童稚朦胧的时候,她爸爸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临死前,她爸爸给了她一件东西——一个纸卷轴,让她保管着,并嘱咐她一定要保管好,千万不能丢失损坏。当时她看不懂这个物件,但她知道这个物件很重要。她是爸爸的一根独苗,她不会辜负爸爸的期望。她爸爸姓沈,是个慈祥的老头。小的时候,她因一次事故失去了半只脚。爸爸是读书人,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沈徒嘉。这个名字并不好听,但爸爸说,庄子有个寓言中,有个叫申徒嘉的,虽然脚跛,但很有德行。所以她就叫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知青当了几年,很多人都回城了,她因成份高,爸爸死得蹊跷,最后集体户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就嫁给了赵书记的儿子。这个村子里姓赵的家族人日子过得都比其他姓氏的人好一些。婚后他连续生了两个儿子,当她还要生的时候,赶上了计划生育,就没再生。这辈子她觉得很幸福,虽然没机会上大学,但也已经读到了高中,女子无才便是德,也算够了。在那几十年“快乐”而又浑噩的日子里,所学到的东西大多都就饭吃了。其实,她也曾是很有理想的人,因为她生在了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没上学前就耳濡目染在知识的氛围中。但这些年,随着理想泡沫的持续破灭,不光是岁月被蹉跎,理想也被现实所吞噬。现在她啥都不信,只信仁慈孝悌之道。因她生了两个儿子,觉得老而无忧了,所以她总是快快乐乐的。
汽车进城了。
这城里真的变了样。沈徒嘉小的时候的样子全没了。不光是楼高了,人也变了。大人西装革履不说,小姑娘的裤衩都穿到了裤子外面;更奇怪的是,人都像傻了似的,走路看手机不抬头、牛子裤膝盖处破得都露了肉还在穿。她有些看不惯,便哂然一笑。
但变化再大她也找得到自己儿子的家,这就是母性。
咚咚咚,沈徒嘉敲响了儿子家的门。
吱纽一声,门开了。
“妈!”儿子出现在门口。儿子的两只大眼睛惊愕地瞪着,“也没打个招呼,咋就突然来了呢?”
沈徒嘉如释重负,“噗”地把塑料编织袋放在地上,费劲地拽进了屋子里,自己累得直喘粗气,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她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她抬头看去,厨房的那一侧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她细细地嗅嗅,知道了那是鱼的味道。她快一天没吃饭了,条件反射地口里盈满了口水。
“妈来啦,”一个女声从厨房那边传来,“我烙完这张饼就出去看您。”声音很甜,但人没有出现。
“嗯,你忙吧。”沈徒嘉知道是儿媳妇,便答应道。
“妈,您看,我这……。”儿子在旁边直搓手,一脸的焦急状。
沈徒嘉见儿子有难言之隐,就说:“咋了儿子,有话就跟妈说。”
“那我就说啦。”儿子嗫嚅着说。
沈徒嘉点点头。
“妈,真的很不巧,我今天请客,客人也姓赵,是我的顶头上司。这关系到我的前途和命运。看您这一身的打扮,人家会看不起我。”说着,儿子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说:“妈,他们一会儿就来了,我给你钱,你去到外面吃饭吧,吃完饭就到老二家,我有空就去看你。待我升职了,有了钱,买个别墅,就把你接来,好吗?”
沈徒嘉站了起来,两眼顿时暗了下来。她站了一会儿,就下意识地往门口走了两步。
“妈,您把这个袋子拿上吧,我这里啥都不缺,领导看了这些东西我该有多难堪啊!”说着,儿子就把袋子移到了门口。
沈徒嘉没有接儿子那一百块钱,也没多说话,扛上那个编织袋就走出了门。
她决定上二儿子家去。
当年,沈徒嘉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并把他们拉扯大。这在当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她的一条残腿给她带来了很多的不便。结婚后才知道,丈夫患有肝病。她怕传染给孩子们,母子只能远离丈夫,这就更加重了她的负担。她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抚养大,公婆也相继走了,儿子们也上了大学,并毕业后留在了城里。那档口她确实轻松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丈夫因在农村,缺医少药,肝病熬成了肝硬化。住了几次院后不治抛下了她就走了。她虽然一个人支撑着家,但她向来乐观,从不为种家里的几亩地而哀怨。但她的确把自己操劳得老了。
老二的家到了。在摁响门铃前沈徒嘉想,老二不会像老大那样把她拒之门外。因为她了解老二:一是她在当年特别呵护老二;二是老二的性格内向、老实。所以她坚定地摁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您找谁?”声音有些嗲。
沈徒嘉知道儿子还没有找对象,这一定是儿子的对象了。她刚要开口,就听儿子在漂亮女人后面高声说:“妈,您来啦,快进屋。”说着前来搀扶。
漂亮女人的嘴撇到了耳边,说:“这就是你妈呀,土得掉渣,还背了个要饭的袋子。”说着,转身进了屋子里。
儿子把沈徒嘉安顿在了沙发上说:“妈您先坐着,我去看看她。”说着也进了屋子里。
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漂亮姑娘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目不旁视地走出屋去,并扔下一句话:“都是穷酸鬼。”走远了。
儿子犹豫了片刻,慌忙追了出去。
沈徒嘉哂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半小时后,儿子回来了,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沈徒嘉看着儿子小声地问:“老二,你有话跟妈说。”儿子小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跟儿子说话。因为这个儿子胆子小,没主见。
“妈,”儿子小心翼翼地说:“妈, 她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她爸爸是个大老板,是福布斯富豪榜排名的富翁。她是独生女。我大学毕业时间短,每月的工资连这个房子的月供都不够。”儿子边说着边搓着手。
沈徒嘉看着儿子有些难过。她想到儿子在农村时的生活,觉得有些愧疚。看着儿子那痛苦的样子,就也跟着搓手,片刻后就去拉那个编织袋,说:“儿啊,妈……。”
“妈,您别说了,”儿子说着抢过妈妈的手紧紧地握着说:“妈,您别说了,我知道您的处境。您为我们哥俩吃了不少的苦,我们都记着。但,妈呀,”儿子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不放,一会儿眼泪就掉在了那两双紧握着的手上。“妈,”儿子继续说:“待我把她给您娶回来,我就先买个别墅,就把您接来,好吗,妈?”
沈徒嘉听了心里一颤,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她说:“儿子,你别急,”说着就又去扯那个编织袋。但双手还是被儿子紧紧地抓住不放。
“妈,”儿子说:“我知道您劳动攒下了几个钱,但与她们家相比,是九牛一毛,对我来说是杯水车薪。”
这回沈徒嘉的心堵了一下,头也有些晕。但片刻就又清醒了。她看着儿子那泪痕满面的脸,半天没吱声。
“妈,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儿子说。
“明白了。”沈徒嘉回答。
“那,我去送您?”
“不用,我自己回。”沈徒嘉说着就往外走。
“妈,我一定要送您回家。”儿子急了,扛起那个编织袋就往外走。
汽车上,沈徒嘉的心平静了很多。家就要到了,她已经看见了那教堂的尖尖的穹顶,还似乎听到了教堂那咚咚的钟声。
到家了,沈徒嘉觉得很累,身子一歪就坐在了炕上。儿子把编织袋放在了地上。
地面很洁净。沈徒嘉临走前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像自己的人生。
“妈,”儿子开口说:“妈,您一路背着这个编织袋,多累啊,是什么东西这么远您还背着它?”
“儿啊,那是妈的希望。”说着,沈徒嘉笑了。“如今,我要把它变成五饼二鱼。我也要变成那个奉献五饼二鱼的孩子。”说完,她哈哈大笑了。
儿子似乎听懂了她说了些什么,毕竟读过了大学。他解开了袋子的封口,哗啦一声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成捆的百元大钞鲜红地铺满了一地!
哇!儿子忙跪了下去,扑在了钱的上面,颤抖的手紧紧地搂住那些大钞。许久,儿子抬起头说“妈妈,您哪来的这么多的钱啊!”
“儿啊,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沈徒嘉说:“这里还有一个存折,妈的钱都在这里。”说着,掏出存折递给了儿子。
儿子忙打开折子一看,“哇”地一声,险些摔倒在地。
沈徒嘉从炕上下来,扶着儿子说:“主说,你若不回转,变成小孩的样式,是断不得进天国的。”
儿子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睛瞪得如铜铃。
“儿啊,”沈徒嘉慢慢地说:“你姥爷死前给了我一个纸轴。那天,央视鉴宝节目组来了,我拿去给他们看,他们说很值钱……。”
“您就把宝贝给卖了?”儿子惊愕地说。
“是的,”沈徒嘉回答:“你姥爷是沈家独苗,我是他的唯一女儿。那是一张沈家的家谱,我拿着没用,但国家有用。那个字画我有用途,就卖了。”
儿子痴痴地凝视着妈妈,许久许久。
“妈妈,咱们回城里的家吧。”儿子说。
“不,晚啦。”沈徒嘉说:“都晚啦。”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圣经》,顺手翻开递给儿子说:“你看,这是摩西十诫,我看过了,你也看看。”
一年后,沈徒嘉的房子变成了一个两进的大院,边上有厢房廊屋。她和她的同学们要在这里抱团养老;教堂也彻底修复了。牧师在给她洗礼时说:“你捐赠的那五饼二鱼,信徒们是永远吃不完的。”
她想到了大儿子家那饼和鱼的味道,凄然一笑,但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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