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连绵，这一天的天气不太好，在这个季节并不常见。张起灵不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或许那不重要。孤立在雪山中的寺庙已经可以看得见轮廓，再走上小半天就能到达。
门栏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被风雪啃食得更破旧了。这个季节常有进山的人，所以寺庙的门半开着，欢迎路过的客人留宿。守门的小喇嘛前来问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等候了片刻，见对方仍没什么反应，留下一句客气的话，就回了寺庙。
张起灵立在门口，倒不是故意忽略小喇嘛，而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大约是天气的原因，这一天没有客人登门。他站了不知道多久，眼睛仍是看着山上那个偏僻的小院落，直到大喇嘛来到门口。
大喇嘛老了，脸上爬满皱纹，胡须头发和雪山融成了一个颜色。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依旧慈爱清亮。大喇嘛站在风里也等着，他身体已大不如年轻的时候，没多会儿就被冷风吹得微微颤抖，然而他并没有开口催促。
张起灵终于收回目光，微微低头躬身致了自己的敬意，却又没有说什么。
大喇嘛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领他往寺庙高出走去。落雪飘过无数岁月，古刹在山脉深处守了千百年，仿佛只是为了引领一个迷茫的人回来，所以保留了旧日所有的痕迹，说不清那是为了勾起回忆还是为了让一切与记忆重合。那座立在雪中的石像也没有挪动分毫，石像眼角的一滴泪，照出了张起灵此刻眼中的悲凉。
看着大喇嘛进了院中的那间屋子，张起灵停在门口顿了顿，才终于抬脚跨过门槛，脚步沉重却落得轻悄无声，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小喇嘛送来了火盆，识趣地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大喇嘛向火盆靠了靠，等了许久才从寒冷中缓过劲来，随后他诵经的声音在屋中悠悠响起。一卷诵毕，他收了佛捻，看着张起灵。
“若行不得最上智，无相寂静三摩地。”张起灵慢慢念道。
大喇嘛点点头，说：“你还记得。”
张起灵却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确定，那些是不是我的记忆。”
大喇嘛道：“所以你来这里。”
张起灵答：“我要进山。”
大喇嘛叹了口气，说：“白玛唯一能给你的是一颗常人的心，但她永远无法教你怎么用，更不能替你做任何决定。”
当大喇嘛说出那个名字时，张起灵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握紧拳头，仿佛身体在抵抗什么。
大喇嘛把一切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须知世间的事，强求不了结果，有些人一生所求的，恰恰是另一些人想要摆脱的。你经历过许多，还是放不下吗？”
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火苗跳动着，暖了一整间屋子，却驱不散张起灵眉间的寒冷。隔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需要一个答案。”
大喇嘛又捻起了手中的佛珠，半晌方道：“你可知院中石像有多少年头了？”他等了一阵，见对方眼神茫然，心中已是有数，于是说道：“白玛服下藏海花，在雪山里冰封了六十年，而院中雕像，已过三十余载。你要的答案不在天边，就在眼前。”
说完，大喇嘛不再看向张起灵，起身离开了小屋。他的背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年。
次日清晨，小喇嘛前来小院查看，屋内已空无一人，火盆似乎刚灭了不久，还留着余温。小喇嘛赶紧跑到庙门口，只见一串新踩出的脚印空留在雪地里，昨日的来客已不见踪影。
小喇嘛惦记着大喇嘛昨夜交代的事，一路小跑到大喇嘛的房间，敲门等了一阵，不见屋内有任何回应，便按照大喇嘛的交代，推开门往里走。他向屋内静坐的大喇嘛深鞠一躬，说道：“客还未等天亮就已离开，走的是出山的方向。”
依旧不见有任何回应，小喇嘛壮了胆子上前细看，惊得掉头夺门而出。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大喇嘛昨夜会有那般奇怪的交代。
“此间事了，已无我留恋，所授经文尚有一二可取，愿你多加用心。明日客去后，来告诉我，他走的是什么方向，若我屋内没有回应，你自可进来说与我听，了我最后一桩心事。”
也许大喇嘛一生守在庙里，只为完成这一个使命，渡一个不可渡的人。
张起灵在茫茫雪山中极速奔走，和进山时的沉稳相比，似乎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昨夜大喇嘛走后，他立即走出屋子，去到院中。大喇嘛说，答案就在眼前，又提到石像，很明显，他想让张起灵去查看石像。
张起灵伸手拂去石像上堆积的雪，露出深色的石料，冰凉的指尖触及那些粗糙的刀痕。刀痕的力道、方向都那么熟悉，却又陌生。每一刀都下得均匀，用力分毫不差，这种精确是本能，不需要经过思考，的确是自己能做到的。可隐藏在刀痕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透过手指灵敏的触觉，一下一下撞击到心里，把冷漠的屏障撞出一道裂痕。
但那不是张起灵此刻着急赶路的原因。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按照自己预定的计划执行下去。记忆中的线索，墨脱雪山深处隐藏着的村落，能给他非常有价值的信息，那是他命运的起点。可是此刻，他却在进山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折返了。
当张起灵把石像上的雪都扫落后，在石像脚下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新刻的痕迹，说是新，其实也有十年左右，只是风化的程度明显不如其他刻痕那么久远，显然是后来才刻上的。而笔法和力道与石像原先的刻痕非常一致。新的刻痕是张起灵自己的加上去的。
那符号做了一些变形，但含义还是很快被张起灵破解了。他给自己留下的是一组时间地点，距离此处大约两千公里，而时间只剩下不到七天。按照张起灵的速度，从雪山走出去，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三天，搭车从西藏到西安也要两天左右，而进入秦岭深处，怎么算也是三天的路程。留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够。
和鲁王墓中石棺上的记号一样，这次的记号也是试图让他偏离原来的路线。他追着记忆中残缺的线索，试图把整件事情拼起来，可他自己却留下另一连串的线索，他完全不明白那个留下记号的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这些记号不是自己留下的，而是有人为了引导他而刻意模仿他的记号，那么他前方就会是一个无比危险的陷阱。
何去何从，张起灵在石像前挣扎过。上一次的经历记忆犹新，那般狼狈，但说到底也没有实质性的危害。雪山无人区深处的村落应该不会在十天半个月内就消失，晚一些再去应该没有太大影响，但秦岭那一处是有明确时间的。不论这条线索将他引向什么，七天之后自然会有分晓。可如果这个时间点只是别人为了调虎离山呢？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折返。大喇嘛指引他去看石像，按他的行事风格，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可大喇嘛是白玛信任的人，在白玛面前，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她的选择。
不知是否天助，辗转到秦岭山脉的常羊山时，时间只过去四天。张起灵走出雪山只用了两天半，不吃不歇未曾停留一刻，体力也几乎消耗干净。搭车很顺利，他上了车便一路闭目养神，心里一点点计算着时间。
认准了方向，张起灵不管地形，基本是沿着直线往秦岭深处走，遇水淌水，遇山翻山。只有这样走，才能最大限度节约时间，但这对体能的要求很高，加上他又不眠不休，如果那里真的是个陷阱，那他赶到时就只有束手被擒。
天将亮而未亮，正是最暗的时候。哑巴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䑃胧夜色中的深谷，看不到底，也看不真切。从山谷里的风声判断，深度超过两百米，山体陡峭垂直，岩壁上长有一些藤蔓植物，风吹时带起枝条和岩壁摩擦的声音。谷底应该有植被覆盖，而非裸露的岩石。
怎么走？从山脉走势来看，这处山谷狭长，如果想要绕开，那么路程至少多出一天。但现在已经是第七天的黎明，离记号中给定的时间只剩下了不到一天，而且具体几时几分并不详细，甚至可能只有几个小时。所以只能下到山谷里穿过这座山。但等天亮后再找平缓一点的山坡就还需要等将近一个小时，而且有多远也说不准。
张起灵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急，他总觉得这事很重要，不能错过。思考了不到一分钟，他双脚向前一蹬，直接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影响着他的听觉。若真就这样落到谷底必死无疑，他并不求死，所以除了尽量舒张身体增加下落的阻力外，更主要的是利用岩壁上的藤蔓植物降低速度。他伸手接近岩壁，无论手边碰到什么植物他都一把抓住。下坠的力量几乎把所有他抓到的植物连根拔起，这些植物往往根系发达，虽然被拔出，但那力道还是减缓了不少下落的速度。只是这些植物大多粗糙，比松软泥土里的植被坚硬许多，其中不少甚至带刺。这一路下来，张起灵两个手掌划出无数口子，鲜血淋漓。
疲惫的身体不再那么灵活，所以当张起灵以极快的速度踩上岩壁上斜着生长的树干时没能及时分散脚上所受撞击力，脚踝错位，重心偏移，他直接从树上摔了下去。好在这已经是谷底，他沿着最后一点斜坡滚了几十米，压过碎石和灌木，终于停下。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