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我从3岁左右才和爸爸生活在一起，9岁的时候他就走了，再回家已经是我15岁的时候，很多记忆都是近几年他再回家之后和他的争执和埋怨，最近，遇到一些需要做选择的大事，没有主心骨，突然就想起爸爸了，如果爸爸在，他会怎么做。

大概在我四岁的时候，奶奶得了疟疾吧，爸爸妈妈和我全回了老家，妈妈负责照顾奶奶，爸爸负责家里的农活，我就负责在山里闲逛。有一段农忙时节，爸爸在田里干活，妈妈在家做好饭，让我给爸爸送饭。本来我可以在家吃的，可我非要跟爸爸一起吃。我把饭给爸爸送到，他停下手中的活路，把我安排到树荫下，他开始吃饭，可我没有带筷子，于是，他从树上折下四根树枝，做成两双筷子，他一双，我一双，扒拉着一个土碗里的饭，当时觉得用树枝筷子吃的饭，好香啊，有树木的清香呢。

小时候，都是妈妈负责做饭的，有一次，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只留下我们父女两个，爸爸没有做饭，只用一个薄锡锅煮了一锅肥肉丁，好香呀。

爸爸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赤脚医生，经常出诊给别人看病。有一次他带着我出诊，回来时已经是夜里，在经过一片草地时，我看到了无数的萤火虫，比电视里演的萤火虫还要美。爸爸让我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之后给我捉了几只，放在一个纱布袋子里，我可宝贝了。

我的生日在夏天，住在道坝的几年里，每年生日，爸爸都会在我生日那天到河里抓青蛙。虽然我已经不记得爸爸抓的青蛙味道好不好，但他为我抓青蛙这件事，我一直记得，这里满是他对我的宠溺。

有段时间，我们家开了个台球室，我爸不好意思收钱，暑假的时候喊我收钱，每天，我都坐在台球桌旁边，抱个纸箱子，不主动找别人收钱，我想大家都会自觉的吧。有天午后，当我抱着纸箱子醒来的时候，不但没有新的钱丢进来，连我之前盒子里的钱都不见了，之前打台球的人也不见了，一瞬间，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夏天，我和爸爸就躺在台球桌上，看着星空，他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舍不得睡觉，想多听故事。我也不愿意进屋睡觉，我就想在室外的台球桌上睡，可讨厌的妈妈每次都喊我回屋睡，还要监督我刷牙洗脸，简直破坏我听完故事准备睡觉的幸福感。

我爸经常说他会武功，在八几年去重庆买药的时候遇到几个人抢劫，他一个人打败了三四个人。我不知道真的假的，也已经无从考证了，反正我妈是信的。我半信半疑吧。当年他越狱，从四楼沿着排水管爬下来毫发无损，只是太慌乱，被迎面来的大货车撞得差点死掉。听我妈说我5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爸爸用背篓背着我，妈妈用背带背着弟弟，在经过一片大石板路时，因为刚下过雨，地面本来也有青苔，爸爸滑了一跤，整个人眼看着就要朝前扑去，我在这时从背篓里滚出来了，我爸强力稳住自己，在我即将掉到青石板前把我接住了。

我爸平时很少打我，他的教育方式很宽和，跟我妈的严厉形成强烈对比。我爸经常教育我妈，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睡觉前，责备、打骂孩子。要顺应孩子的天性，不要太约束我们了。但他也不是没有打过我，记忆里打过我两次。

一次，我6-7岁吧，到小伙伴家玩，要到饭点了还不回家，我妈来找我，我看到她来了，赶紧躲到小伙伴家的柜子里。农村的柜子一般是女方的嫁妆，质量特别好，密封性也非常好。小时候经常听到大人们说，谁谁谁躲猫猫藏到柜子里，结果锁扣掉下来扣住了，打不开，被活活闷死了。还好，小伙伴家的柜子因为年代久远，木板间已经有些松动，不至于被闷死。可是正因为木板间的缝隙，被我妈看到了我的红色衣服，把我从柜子里拉出来，直接拉回家。我还指望我爸救我，可这回，我爸和我妈居然统一战线，虽然我爸没动手，可他居然允许我妈打我，直到我妈打累了才停手。

另一次，爸爸正在给病人取药，我找他要零花钱买零食，他让我等等，等他配好药再给。可跋扈的我连那一会儿也等不了，直接把他配的药抓起来扔了。一向很少生气的爸爸被惹毛了，一边大骂一声混账东西，一边左手擒住我，右手揪起我大腿一小块肉使劲一拧，我一阵剧痛，开始大喊大叫。他不理我，继续揪我，揪得我两只大腿全是青疙瘩。他揪了会儿，放下我，问我知道错了吗？从小受抗日剧影响，从小立志当英雄的我怎么可能说我错了。打死不投降。我不但不说我错了，我还说他不是我爸，哪儿有亲爸对自己女儿下手这么狠的，我要去找我的亲爸。然后撒丫子就跑，我爸追过来，追了几百米，被他擒住继续揪，我继续不投降。刚好走到一个小水坑边上，他只抓住我的腿把我倒提着，说，这么混账的东西，不要也罢，就淹死你吧。然后手真的就慢慢松了，我看到水面离我越来越近，还是怕死的吧，赶紧投降说我错了。我爸一把提起我把我扶正，带我回家。

爸爸当医生的时候，经常免费给别人看病取药，后来卖化肥的时候，经常赊账给农民。他被抓也是因为赊账太多缺口太大，被化肥厂以诈骗罪起诉，当年恰逢严打，被重判了15年。他被抓那天，我妈没在家，在道坝，我也没人照顾，于是我和爸爸一起上了警车，好多人来送他，他双手被反拷在背后，送他的人往他的中山装口袋里和我的手里塞钱。在我们乡街道上有人送他，在离乡10公里左右的道坝又聚集了一群人送他。群众们也不敢拦着警车，警察也没有强力驱赶这些群众，只是警车经过这段区域时放慢了速度，打开了车窗。人们纷纷给爸爸的胸前口袋塞钱，有些人抹着眼泪说，万医生保重。我也在这里被放下了警车。

爸爸是个有大爱的人，他还没出狱的时候就决定要修通从乡里到老家的路。刚出狱，每天早上就拿着锄头去挖毛路。后来，还用哥哥们给的钱请了挖掘机。那条路有6.7公里长，政府曾经想过要修，可修路要占用村民们的地和山林，利益诉求不好满足，所以这条路就被搁置了。直到爸爸回家，他找村民们协调，补偿，居然把这条路修通了。现在回老家，碰到村民们，认识我们的人他们都会说，多亏了你们家万先生，我们才不用肩挑背磨去卖这些农产品哟。不认识我们的，知道我是爸爸的女儿后，都会说，你爸是个大好人啊，只可惜死得太早。听我爸坟边住的那位阿姨说，我爸的坟前经常有人来放鞭炮。最近，听说政府准备把那条路改造成水泥路，要给我们一些补偿，我倒不稀罕那些补偿，我最大的心愿，是那条路，能以我爸的名字命名。

我上高中的时候，自认为语文不错，买了两本《三国志》，却弄不懂满篇的文言文，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我给爸爸看，他一句一句读完之后直接用白话文给我解释，我都惊呆了。

03年的时候他出狱，几个哥哥给了他几万块钱，让他重新开始生活。他拿这笔钱买了很多电脑配件，然后自己在家安装电脑。有时候我听到电脑的声音不太正常问他怎么回事，他跟我说主机里面安了点轮胎的胶皮，我……

他还给我买了个笔记本，让我上课时带着去上课，把老师讲的内容录下来，不懂再去问。我当时连电脑开机都不会，对他说的这些简直犹如听天书，不仅不领情，还觉得他太高调，太神经，把笔记本还给他了。

16年怀孕时回老家避暑，无意中看到他的日记，是他在03年出狱前对自己出狱后事业的规划，他的计划是，拍手术视频进行教学。当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整个人头皮发麻，那是在03年前啊，当时他还在监狱里，当年的很多人连电脑都没见过吧，当年淘宝才兴起吧，京东还不知道在哪儿吧，可我的爸爸却有如此超前的思维，这不就是如今的远程教学吗？所以他当年才会在出狱后买那么多电脑，还开了一个电脑培训班，可他跟谁都没说过他的计划，可能说过，但所有人认为他在说天书吧。也可能没说过，因为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做成了才算是事，做不成，就只能是计划。我在想，如果爸爸没有去世，实现了他的规划，我是不是已经成了第二个王思聪了呢。

爸爸是在农历10年底临近11年的新年病逝的。当时他生意失败，一大群人找他收账，我们不能回自己家，只能躲在奶奶家。奶奶家05年失火了，原来的木头房子被烧了，后来盖了两间加起来不足十平米的土墙房子。漏风的土墙用黑色的塑料薄膜遮了一下。我和奶奶睡一架床，同一个房间里，爸爸和妈妈用木板铺了一架床，在最后那段时间里，我觉得像做梦。我爸是个奇迹，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是那么有名的医生，医好了那么多垂死的病人。他才61岁而已呀，他一定是演戏给要债的人看的，他不会死。所以，在他最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有陪他好好说过话，每天拿着个手机和手机里的朋友聊得嗨。也是从他去世那天起，我再也不相信奇迹了，奇迹只存在电视剧和新闻里。

我爸在去世前三天跟我说，我缺乏兼济天下的雄心。我想说，爸爸，我可能让你失望了，如今，我连独善其身都没有做到。

他走的那一天，老家下起了十几年不见的大雪。有些收债的人走到棺材边才知道人已经走了。因为小时候体检两次说我有心脏病，老家的人都以为我心脏不好，在爸爸去世后，他们都不许我哭。因为当时这一憋，导致我现在要花好多时间和精力来处理这个情绪。

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妈说，要是你爸在，看到你嫁得这么好，一定很开心。又要到处去显摆，女儿嫁了个警察。有时候看到刘小安这么乖，我妈会说，要是你爸在，看到外孙女这么可爱这么聪明，一定很自豪。其实，我没有告诉妈妈，在爸爸去世前一天，我们约定好了，我的人生大事，结婚，生子，他一定不可以缺席，他答应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