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近十年,自然有许多变故,父母快要退休了,也是其中之一。
总劝他们要培养业余爱好,退休以后,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养养花,读读书,旅旅游,哪怕打打麻将,也能让生活稍稍充实,而不用过于思念异乡的独子。正像我,虽然不提起,却并不代表不挂在心上。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的梦,时不时都有一些童年的片段一晃而过。
小时候,父亲在海南当兵。母亲背着我,由父亲战友带路,从上海一路辗转,汽车火车轮渡。从没出过远门的年轻女人,背井离乡,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心中该是半忐忑,半期待。正如我后来一个人去到外乡时,母亲在机场哭成泪人,转过身躲在父亲背后,不忍看我。而我内心,却是兴奋多于紧张。未知的世界,向死而生,人生的精彩程度,往往和故乡数量成正比。
父亲见了我们,当头大喝,你想把孩子捂死吗?一样是海,上海是严冬,海南是盛夏。母亲这才放下襁褓中的我,一层层除去保暖衣物。她回忆道,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直到第二天清早才被热醒。后来,也是一个冬天,当我穿着薄薄的上衣,带洞牛仔裤,一双凉鞋,从美国最南部的佛罗里达,在漫天风雪的波士顿转机时,我也并没有觉得冷。抵达上海后,母亲并没有感同身受地理解我,身体的感官感受总是要后置一天。这一下,父亲当年的骂词,就像一个被导致了的流沙瓶,流到了我身上。
在离别的岁月里,我早就跟不上中国的步伐了。两位按理应该被时代淘汰的长辈,反而跑到了我的前头。
刚走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学着使用智能手机以及QQ。她笑着抱怨道,每天就是在等我一句话,才能安心,哪怕只是一个标点符号。临返美前一天,他们非要带我去古镇走一圈。我实在是没什么兴致,古镇早已不古,只是一个噱头。五十岁的父亲背着一个更像十五岁孩子背的亮蓝色书包,一个人冲在前头。在我摇头之前,他不停把一样样小时候舍不得买的小吃塞到我手里。五毛钱的萝卜丝饼,现在要五块,一块钱的海棠糕,现在要十块。其他论斤论两的鸭舌头,猪皮,凤爪,粽子以及那些看着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各式货品,琳琅满目。
那时候,总要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钱,自己数了两遍,还想眼看着店主慢慢再数一遍。要是对方草草数一下就塞进口袋,或者数钱速度太快,甚至太信任你而没去数,接下来的半天时间,脑海中不断徘徊着一个念头,他是不是看到我不小心多付了才故意不好好数钱。而现在,最后一个学会使用智能手机的父亲,好像在宣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非我们万般阻拦,早就把整条街都扫遍了。
又一次来到机场,父亲开始把我们放下就去上班了。又一次站在安检口,不像上次全家人都在场,今天只有母亲一个人送别。还有三个小时,她挥着手,像是在说,赶紧走,误了飞机事小,我还要转两趟公交车上班,误了机场巴士事大。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改掉了每句微信都加一个表情符号的习惯,只是用所谓不温不火、不偏不倚、不卑不亢的语气交谈,最多加一个所谓老年组表情包,一朵玫瑰配上“感谢有你”。而父亲却时不时发一些我早就不敢用的,生动却幼稚的表情,来缓解一堆人生指导文字后,尴尬的氛围。
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还是不是我的父亲。
在我成长时期,据说我们被称为死对头。没有任何相合的意见,也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只有争执,以及争执无法解决以后的暴力。中学时,因为去网吧,他恨恨地拿起刀子要砍掉我的手。好在家里有个篮球,替代了我的手臂,砰一声巨响,泄了他的愤。他太没有前瞻了,没想到如今家家户户都是网吧,而他自己也是不幸沦陷的成员之一。我不知道他们如何上到那些不知名的棋牌平台,更无法想象他们如何把积分打到正的上万分。但是当智能手机没普及的大学期间,被他们霸占着电脑,我想,我是不是该替他买一个篮球由我砍。
关于父亲的美好回忆,只有一张他返乡时,我们两个嘴对嘴亲吻的照片,以及母亲告诉我往事。第二次去海南,我已稍稍懂事了。刚见面,我问母亲,这个叔叔是谁?也许是嫉妒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女人,又害怕高了自己三倍的肌肉叠起来的身躯会伤害自己,我十分忌讳这个入侵者。晚上睡觉,原本我该在睡在中间的,也许是实在厌恶敌人的味道,我只能用哭声做武器。无奈,母亲只能像中苏间的蒙古,横亘中间作为缓冲带。
我们的童年和父母是断层的。没有渠道得知那些当时二十来岁,满怀壮志与纯洁理想的年轻人在经历怎样的磨难,又将被生活雕琢成怎样一副如出一辙的模型。一个人的无聊日子里,我只能从老书架上一本本翻开那些比自己还年长几岁的书。回想着扉页上自勉的语句,少年的我总是纳闷父母怎么退化成了老封建老顽固。而如今却困惑着,为何科技使他们返老还童了,而我自己却变得那么死气沉沉。
眼看着自己以及青年时代的朋友们,相继坠落在理想的道路上。我想,生活似乎跟科技无关。当一事无成的我来到自己的五十岁,当那个饱经沧桑的我在万般无奈下终于接受了时代给个人指配的位置,我也能像父母般再次年轻起来吧。
如今的孩子,他们能在朋友圈,家人群中了解到父母当下所经历的事物以及他们的所感所想,他们和父母间不再有断层了。他们是否能观察到,体会到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样一步步从一个满揣理想的青年,渐变成柴米油盐的普通百姓?
如果能穿梭时空,我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只想看看三十年来,时代在父母身上怎样挨个烙下印记。也想看看三十年后,自己身上的烙印会把我变成什么模样。
跟我同年同岁同班同时度过童年的表妹,满心欢喜看着侄子的成长,把他送进幼儿园了。而他刚出生时,表妹得了半年产后抑郁症。这个病焉了的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却剥夺了我生命中的全部自由,从此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恨他。
在她治愈好自己的内心后,我跟她聊了会儿天。我像是责备一般道,你怎么能康复?在整个家族中,你是我内心的唯一寄托。因为你抑郁,说明你还在反抗命运,说明你还没有放弃理想。我无奈又愤懑地抱怨道,对生命的妥协,就是对自我的放弃。她答道,嗐,我是女人。
随着她解开心扉,并开始把全身心都付出在悉心教养中,那个像病猴般的小侄子茁壮成长。想必是母爱融化了他体内的病源,连他的面貌都慢慢舒展开,不再蜡黄褶皱,而是白皙光滑。看他的照片,不像父母,反而特别像我这个舅舅。
所以,现在只剩我一个了,只剩我,拒绝时代和岁月给我的安排。
生命,是一场螺旋式的轮回,一圈大过一圈。表妹逐渐成为了母亲,父母逐渐成了老人。因为科技,将来侄子回忆起来,只要翻翻朋友圈,就能知道她母亲为了他而偏移的轨迹,而我却永远无法找到蛛丝马迹,去寻觅那一个个改变父母的烙印。
面对时代与命运的侵蚀,我实在不敢保证,在这场理想保卫战中,自己还能抵抗多久。我听到左岸父母的呼唤,我看到右岸表妹的笑颜。可我不敢停下手中的双桨,因为停下的那一刻,就是我生命定格的坐标。所以我只好漂啊,漂啊,漂啊,漂到老态龙钟,漂到赛道的终点,也正是曾经出发的起点。然后回头看看,微微一笑,用最后一口力气,再次握紧双桨,尽管生命之舟再也不会前行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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