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妈妈

 一、下乡

 在我草拟这段文字的时候，泪水再次打湿了草稿，这并不是尘世破碎的心灵在呼唤儿时的痛苦，也不是心血来潮后那激情澎湃的倾述，这是我儿时的记忆，虽然短暂到不值得书写，却依然如同尘封箱底的老照片，每一次端详，都会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

那年我十一岁，正值暑假，孩童们最欣喜若狂的时候到来了，而我却一连持续好几天低落的情绪。

起因是妈妈怀疑我偷了姑姑的钱，便揍了我一顿，结果是姑姑忘记了自己把钱放进了另一个抽屉里，却误以为是我动了手脚，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冤案”。我很生妈妈的气，虽然家人带着愧疚之心来哄我，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任谁也哄不好我。后来，在和妈妈商量后，爸爸打算带我到乡下的舅舅家玩耍，让我在快乐中忘掉这起“冤案”。

舅舅家在农村，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田地，起伏不平的山包。金黄色的玉米梗把大地装点得像个披金戴银的阔佬，清澈的河流像一条银色腰带，系在雄伟山峦的腰间。

最吸引我的是舅舅的独生子—皮皮。他是晚辈亲属里和我最好的弟弟。有他在，我的乡下之旅将会快乐无比。

爸爸带着我上了火车，一路上，我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这本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应该表现出的样子。爸爸故意逗我开心，说道：“去舅舅家以后，你会见到皮皮吗？”

听爸爸提到了皮皮，我便答应道：“当然会见到他了，他也正在等我呢。”

“那么皮皮假如问起你：‘哥哥为什么一副不快乐的表情？’你该怎么回答呢？”

我说道：“我不会一直这样不高兴，等一会到了舅舅家，我会变出一个大笑脸！”

爸爸眯着眼睛说道：“真的吗？我可不信呀，有本事现在就变一个给我看看！”

我用双手摆出猪耳朵造型，放在头上，同时吐出舌头做鬼脸，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他说道：“好呀，让你变出笑脸，你倒好，变个猪八戒吓爸爸！”我也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这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到站了。一下车，阵阵微风吹来，混合着牛粪和青草的味道，让我深切地感觉自己到了农村。

我和爸爸大步流星，没多久就走到了舅舅家。舅舅跑出家门前来迎接，他身上那满是油污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脱下，便哈哈笑道：“你们总算来了，快进屋里，正好饭菜刚做好！”

刚跨进舅舅家的门槛，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哥哥，你怎么才来呀！”只见皮皮戴着头盔，手里拿着塑料宝剑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要去摆积木玩。

我笑着问皮皮道：“你怎么戴个头盔，还拿着宝剑呀？”

皮皮表情神秘地对我说道：“因为村里有个巫婆，专门抓小孩子吃，我用头盔和宝剑来防身！”

皮皮毕竟年纪还小，我可是已经上小学了，不会轻易被这样的话唬住，我问道：“那巫婆长得什么样？”

皮皮说道：“可吓人了，她的头发像一堆稻草，手上长着长长的指甲，嘴里还有长长的獠牙，一下子能把小孩的脑袋咬下来！”

这时候，舅舅和舅妈招呼大家上桌吃饭。在饭桌上，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开心地喝酒，我也一扫来时的烦闷情绪，和皮皮聊起属于我们小孩子的话题，他说他数清了天上星星的数量，我问他天上的星星有多少？他就告诉我有好几百个呢。

我哈哈大笑，皮皮可骗不了已经上小学的我。不过我始终在回味皮皮和我说过的，有关巫婆的事，瞧他说话时的神态，不像和我闹着玩。

我便在大人们聊天的间隙插了嘴，问道：“舅舅，皮皮说外面有个巫婆，专门抓小孩吃，是真的吗？”

满以为舅舅会以成人的逻辑来教育我和皮皮一顿，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而是如何如何，但没想到，舅舅居然一脸严肃地说道：“外面确实有个巫婆，而且专门抓小孩子吃！”

我很生气，舅舅似乎把上了小学的我当成幼儿园的孩子，竟然也用这样的话唬我，我就嚷道：“舅舅不要骗我，老师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巫婆和魔鬼，这些都是人们想象的故事里的东西！”

舅舅听我这样一说，他咧嘴笑了一下，说道：“不好办喽，姐夫呀，你家娃子懂知识，吓唬孩子的话恐怕哄不住他！”

爸爸自豪地说：“可不是，我儿子是很有主见的孩子，他可要比同龄孩子成熟很多。”

“但是，我们真的需要看好小孩子们，村子里有个疯婆子，好像是几年前来到村上定居的，她刚来的时候还正常，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疯了，她一见到小孩就追，抓住小孩后还要拼命的蹂躏，太吓人了，天知道她会不会一失手把小孩给害了！”舅舅很认真的说道。

接下来，大人们就这个疯婆子聊了起来，他们展开了无限的想象，说她如何如何，而且越说越古怪。当时我就再想，成年人展开想象力时比小孩子的想法还要离奇！那么，皮皮口中的巫婆应该就是舅舅所说的疯婆子了。

二、潘多拉的盒子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话不仅没有吓住我，反而激发起我对那个疯婆子无尽的好奇心，这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越是禁止越会让人好奇！

所以，吃过晚饭以后，我和皮皮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提议道：“皮皮，明天你偷偷带我去瞧瞧巫婆好吗？”

皮皮一听大惊失色，说道：“不行不行，那可不行，被巫婆抓住，我们就死定了，她会吃掉我们的！”

我戴上了皮皮的头盔，拿起他的宝剑说道：“我最近学了很厉害的武术，可以一下子打死一头大恐龙，所以，巫婆算什么，让她在我的剑下屈服吧！”说着，我用塑料宝剑在空中乱舞一气。

皮皮一边跳，一边拍手叫嚷：“哥哥好厉害，哥哥好厉害，我明天就带哥哥去看巫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皮皮领着我出了舅舅家门口，舅舅嘱咐道：“不许走远，你们就在家附近玩！”我和皮皮答应了之后，就趁大人们玩麻将的时候，悄悄地朝远处跑去。

皮皮领着我一路奔跑，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片荒草地，这里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小瓦房以外，遍地是泥水和杂草，皮皮显得十分紧张，他用手向前指去，说道：“哥哥你看，巫婆在那里了，我，我怕！”

我顺着皮皮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衣着破乱的女人，她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臀部，头发上布满了杂草和小木棍，并且遮挡着面部，几乎使人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从她那偶尔露出的面庞上看，她绝对是位很漂亮的阿姨，只是面庞上写满了憔悴沧桑，眼神里透露着幽怨迷离。

只见她正坐在草丛中，嘴里哼着小曲，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摇晃着上半身，面对一个小土包哼哼唧唧的，一会唱，一会念叨，也听不清楚她说得是什么。

不知为何，我虽然只有十一岁，却一点都不害怕前方的“巫婆”！

可是，皮皮却害怕起来，他小声说道：“哥哥，你看那个巫婆正在念咒语，她会不会把我们变成香肠，然后冲过来吃掉我们呀？”

我拿着手里的塑料宝剑挥舞两下，说道：“怕什么，有我在呢，我可是会武术呀！”

为了观察方便，我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看着前方的“巫婆”，这时，那个“巫婆”，也是舅舅口中的疯婆子发现了我，只见她抬起头来，用双手将覆盖面颊的长发撩开，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的眼睛很漂亮，似乎会说话。

皮皮大喊一声：“快跑！”

我这才意识到那“巫婆”向我们冲过来了，尽管我不觉得她有多么可怕，但此时也不由得狂奔起来，我们拼命地跑，不敢回头，一溜烟跑回了舅舅家，大人们还没有打完麻将，谁都不知道我们刚刚去了疯婆子那里。

我郑重地告诉皮皮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许把我们去看“巫婆”的事告诉任何人，皮皮点头同意了。

三、大战“讨伐战队”和怪叔叔

可是，我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巫婆”，为何她的眼神这样善良，为何她的笑容这样甜美。于是，我打算在舅舅家多住几天，在征得了家人的同意后，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经常偷偷的独自一人去看那个“巫婆”。

后来，家住草场附近的一位爷爷见我对那“巫婆”感兴趣，便对我说：“孩子，你不怕那个疯婆子吗？”

我说道：“不怕，只要她不追着我跑，我就不觉得她怎么吓人。”

老爷爷摸着胡须，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真是个奇孩子呀，我就给你讲讲这个巫婆的故事吧，不知道你听不听的懂，如果你听不懂，就当是我自言自语啦！”

接着，老爷爷继续说道：“这个疯婆子的命太不好啦，她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几年前嫁到我们村上来，可她的丈夫却不是个好东西。大家都住邻居，我又不好说什么，后来他们出生不久的孩子得了非常奇怪的病，她的丈夫竟然跑得无影无踪，现在也没有音信。时间不长，她的孩子也死了，这婆娘就疯了，她一看见小孩，不管多大的孩子，都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就会冲上去抱住他，唉，所有的小孩都叫她‘巫婆’，都怕得要命。唯独你这孩子，不但不怕她，看样子还很同情她呢。”

听了老爷爷的话，我没吭声，但是我完全理解他的故事，说小孩子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其实是胡扯！

于是，当我再次偷偷跑来，去看那“巫婆”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一个肝肠寸断的母亲，她每天哼着的小曲不正是摇篮曲吗！她面前的小土包不正是埋葬她那夭折的孩子的坟墓吗！她每一天都伤心欲绝的度过，每一天都在思念着自己的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群小孩居然成立了“讨伐战队”，他们冲进了草场中，一起用石头打“巫婆”，皮皮竟然也混进了他们的队伍。

那天，“讨伐战队”在一个孩子头的带领下，冲进草场，一齐捡起地上的石块朝“巫婆”扔过来，“巫婆”被打得阵阵惨叫，夺路而逃！

这群小孩开始欢呼“胜利”，我看到这一幕感到十分愤怒，就跑到他们的面前说道：“我告诉你们，她不是‘巫婆’，而是死了儿子的妈妈，不许你们再欺负她！”

“讨伐战队”的孩子头狠狠地对我说道：“你是哪来的野小子，多管什么闲事！”

“头，他是外地的孩子，来咱们这玩的。”一个孩子答道。

“好哇，一个外地来的孩子竟然成了‘巫婆’的帮手，给我打！”孩子头命令道。

于是，这群孩子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这时，原本胆小的皮皮却突然“倒戈”，他一把扑倒了孩子头，拼命地用小拳头打他，同时嘴里喊道：“不许你们打我哥哥，不许你们打我哥哥！”

皮皮哪里是孩子头的对手，被对方掀翻在地，只有挨打的份！而我则嘴里吃了泥巴，眼前天旋地转，四周都是正在打我的小孩。我模模糊糊之际，用手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没头没脑的抡起来，这群孩子吓得四散开来。

“不好，他玩命了，快跑！”“我害怕，想回家！”“讨伐战队”的这群小孩被我的凶相吓到了，他们便做了鸟兽散，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以后不许再欺负她啦，不然，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

我这招果然有效，“讨伐战队”再也没敢来骚扰“巫婆”。

除了“讨伐战队”，村里还有一个怪叔叔总在打“巫婆”的主意。有一次，我刚好见到那个叔叔在东张西望一番后，鬼鬼祟祟地走进了草场，他快速跑过去用双臂抱住“巫婆”，用嘴巴往她的脸上亲。

“巫婆”吓得连连尖叫，挣脱开他的搂抱后，转身就跑。可是那叔叔跑得更快，冲上去就把“巫婆”压倒在草丛中，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救命呀，杀人啦，救命呀，杀人啦！”

怪叔叔听到我的呼喊，吓得立刻放开“巫婆”，连滚带爬的往草场外跑，同时还脱下上衣蒙住头，生怕被人瞧见他的样子。

“巫婆”显然受了惊吓，她的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蹲在地上，低着头默然无声。看到这一幕，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四、疯妈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我在舅舅家居住的最后一天，爸爸说让我收拾一下个人物品，车票订好了，一会就出发。

我嘴上答应着，趁爸爸没注意，又偷偷地跑到了那片草场上，我想最后看一眼“巫婆”，在心里和这个悲伤的妈妈告别！

只见“巫婆”正坐在草丛里失魂落魄地唱着摇篮曲，通过这几日的“接触”，让我对她有了深刻的同情。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附体，我竟然毫无顾忌地走向了她。

也许是爸爸找不到我，问皮皮我到哪里去了，而皮皮说了实话。所以，爸爸和舅舅一起赶到草场，正看见我朝“巫婆”走去，他们大喊：“站住，千万别过去，危险！”

可是，我依然走向了“巫婆”。

舅舅和爸爸刚要冲过来拉住我，那位给我讲述“巫婆”故事的老爷爷此刻正在现场，他伸手拦住了两位家长，用意味深长语气告诉他们不要干涉我的举动，并把给我讲过的故事又讲给他们听。

就这样，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巫婆”，走向了这位肝肠寸断的母亲，而她也向我跑来。就这样，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手拼命地抚摸我的头，口中一遍一遍地叫着：“聪聪，我的孩子呀，想死娘啦！”

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自己夭折的孩子—聪聪。我任由她搂抱、抚摸，并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她的泪水淌在我的脸颊上，顺着我的脸和下巴又滴落在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爸爸手中车票显示的开车时间已经过了。

可是，爸爸却没有催我，而是把车票撕掉，扔在地上，喜笑颜开地看着我，此刻，他的心中在为我自豪。我则乖乖地扑在“巫婆”的怀里，感受着别样的母爱。

我想，那一刻，“巫婆”也得到了幸福！

回城之后，我很快原谅了妈妈误会我的那件事，并在日后的生活中，时常回舅舅家去探望“巫婆”。我经常嘱咐舅舅平时对“巫婆”多加照顾，自从发生了被“巫婆”熊抱的事件后，舅舅以及更多的村民了解到她的身世和不幸遭遇，都自发的保护她，照顾她，就连皮皮都不再叫她“巫婆”，而是改称“疯妈妈”了。

我听到皮皮给“巫婆”起的新名字后，感到很满意。从此，我也称呼她为疯妈妈，在我和皮皮的倡议下，村里有更多的孩子愿意临时客串疯妈妈的孩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疯妈妈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过在我看来，她在生前已经得到了幸福，现在呢，她会在天堂里抱着她的聪聪—她夭折的孩子，一边唱着摇篮曲，一边看着人间的孩子们。

我很荣幸，做过疯妈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