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方知鲁达真

时光社的作业，评一位《水浒》里的人物，动笔的欲望很强烈，却迟迟未动笔，武松和李逵吵架，宋江和晁盖互相翻白眼，就连白日鼠白胜也对着鼓上蚤吹胡子瞪眼，搁了许久，一个胖大和尚跳将出来大喝“你们这帮鸟人，都与洒家滚远点！”好吧，我写鲁智深！这是三次读《水浒》最终的选择，少年独爱武松勇，中年方知林冲忍，我给改成“中年方知鲁达真”。说鲁智深，其实借这个由头说说《水浒传》罢了。

写鲁大师前，照例还是要说说铺垫的。《水浒》这本书，我说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要说东汉两晋的神鬼世故笔记，就算唐宋的“空空儿”“白猿”“红线女”等加一起也难望《水浒》项背，《西游记》太妖缺份豪气，《三国演义》太厚黑缺份快意恩仇，《红楼梦》脂粉气太重缺个侠义，只有《水浒》不论什么年龄读起来都是荡气回肠，恨不能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端的是武侠开山鼻祖！

八岁时偷了父亲的《水浒》看，字都认不全，倒牢牢记得武松血溅鸳鸯楼后的题字，挨了老师训，夜里气不过，翻墙跳进学校，一口气打破了267块玻璃，在宣传黑板上，写了大大滴一行字——“打玻璃者山东李建也！”，然后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赔了玻璃钱，很多年后，大院里老人还记得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我凄惨的叫声回荡在大院上空。

三十四岁时第二次读《水浒》，那时刚刚经历一场巨变，仿佛世间一切如末日般狰狞，惶惶然如行尸走肉苟活人世，一日从车站货场下班回来，一天的辛苦钱一百元攥在手里，琢磨吃什么时，瞥见路边卖旧书的，有一套磨破了边的《水浒》，一套四本，那个十年期间出的，要价五元，毫不犹豫拿下，一口气看完，“那雪下的紧了”，林教头的忍给我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不破不立，倒下的是好汉，再站起来的才是英雄，从此忍韧不发，毕竟和林教头比，风雪山神庙那一刻还没有到来。

四十二岁时第三次读《水浒》，本来是给儿子买的绣像本的书，转眼看到金圣叹评点删节的七十回本，欣然拿下，此番再读，才明白钱穆大师说“不看金圣叹评本，《水浒传》就跟没读一样”啥意思了，金大才子眼中的古籍典本只有六本能入他的法眼，《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和《西厢记》，可惜他只评点了《水浒》和《西厢》就因“哭庙”案被冤杀。

金圣叹的版本就把鲁智深列为“上上人物”并不是感情用事，这要从叙事和隐喻说起。金圣叹评《水浒传》是“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草蛇灰线，绵针泥刺，弄引法等十几种套路下来，一百零八将鲜活灵动，这其中脉络最清晰也是最有呼应和哲理涵义的莫过于对鲁智深的表述。

《水浒传》前三十回就好像是一根不断被拽出的藤，挂了一堆的金刚小葫芦，高俅挨了王进的打，做了太尉后，王进带着老母亲出逃，路过史家庄，带出史进这么个专好枪棒的富二代徒弟，史进又牵出来少华山三人，少华山三人又牵出鲁提辖，此后一路路的英雄出头，一路路的义薄云天豪气干云，这等手笔，要能领略十分之一，写起文章来，不说妙笔生花，手到擒来是稀松平常事。

说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脍炙人口，英雄总得有个出处吧，哪有生来就是个胖大丈二的和尚的？

记得二遍看书时读到径山寺大慧禅师说鲁智深那段，“鲁智深，鲁智深，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而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生黄金”当时心里想，这不得了啊，和《西游记》说求得正果后玄妙九天地作黄金一样啊，这是大修为啊，翻翻鲁智深出场时的诗眼“且把威风惊贼胆，谩将妙理悦禅心”，“铁石禅机已点开，三竺山中归去来”，乖乖，不得了啊，这一百单八将，就这一个是带了大因果来的，杀人放火也是要修得正果，思索良久，原来《水浒传》是扣了“释道儒”三家的线的，鲁智深便是那释—禅的代表。

这个可能是很多读此书的朋友不曾关注到的，关注点都在行侠仗义拳打镇关西，义释金翠莲，被迫出家，醉打山门，大相国寺倒拔垂杨柳，野猪林断树救林冲，桃花庄……这都和禅理看着不相干的，出家喝酒吃肉还拿狗腿去塞同门的嘴，看个菜园子和帮破皮无赖厮混，也不是出家人该做的事，暴打小霸王周通，拿了人家金银酒器，怒杀生铁佛崔道成，就更和禅理不挨边了。佛门和世俗，鲁智深那头都占，可看上去又那头也不靠，为什么会这样写？

原来细读了《水浒传》才明白这压根就不是什么歌颂农民起义的书，梁山好汉没一个是赤条条的受压迫的农民，不是地痞流氓强盗土匪就是中下等官僚，还有一大票的大地主豪强劣绅，对了还有个拿着丹书铁券的周世宗的后代，而且全书也从来没有对于“平均地权”的要求，最多是打下个州府，杀富济贫救济下穷人，这还不是农民起义的特点，何况受了招安后还把纯正农民起义的方腊给灭了，这哪是什么歌颂农民起义的书？

我个人看法，《水浒传》是施耐庵借着宋朝这个时代背景说元末明初的事，拿《大宋宣和遗事》里“宋江三十六人”影射“释道儒”的没落，全书由“道”起，至“替天行道”最高潮，“道”却救不了天下，救不了黎民百姓，道，传承到明初时，施耐庵认为“天道已死”，可惜，他不懂阶级论，没看出天道没死，几百年后，有位老马同志提出了新的“天道”。宋江是个读书人，儒的代表，朝中那些奸佞小人也是读书人，儒家由春秋战国时的一派，到两汉推崇，至唐宋时成为力抗皇权、士族、军阀的第四方力量，至明时也已经没落到成为工具的工具了，儒家的民为天思想此时也沦落为替皇权卖命的“愚忠”标准，施耐庵把儒家这种“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的嘴脸在宋江等一干人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似乎只有佛家还有点作用，起码佛教对于施耐庵来说，还能存着点希望的，这希望便是鲁智深那寻找的“本来面目”。醉打山门大闹卷堂后，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徒弟，你自分手后杀人放火，很不容易啊，休忘了本来面目”，六合寺坐化时留下的偈语里“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便和前面的“本来面目”呼应了。而智真长老嘱咐鲁智深，此处金圣叹点评“真正善知识胸中便有丹霞烧佛眼界”，我以为这句评的最妙！

有本老书叫《癸辛杂识续编.宋江三十六人赞》里有鲁智深的评价——“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这时候还没有《水浒传》，鲁智深的形象大概和唐代传奇小说《聂隐娘》里的精精儿、空空儿差不多，算是个轻功不错的侠客。到了《大宋宣和遗事》里说“有僧人鲁智深反叛，亦来投奔宋江”，没了形象只剩下个身份，元代时，杂剧里鲁智深有好几个形象出来，不是游山逛水打抱不平，就是“难舍凤鸾俦”的多情种子，为啥到了施耐庵手里，鲁智深就脱胎换骨的和禅理挂上了呢？

这还得说金圣叹的金睛火眼啊，他一眼看出施耐庵是移花接木把一个狂和尚的故事嫁接到鲁智深身上了，狂和尚是谁？不是济公呦，叫“丹霞天然”，这名字真酷！

宋朝有本书是佛教禅宗编纂的，记载禅宗历史和人物的，叫《五元灯会》，书里用了很长的篇幅写了一个和尚的故事，这人叫丹霞天然，本来要去做官，路上遇见熟人聊天问他做啥去，他回答做官去，熟人说做官不如做和尚，这哥们脑袋一根筋，转身就去了寺院。进了寺院当杂役，一天全寺院大扫除，重点工作是清理各大殿前的杂草，大家伙都准备好干活工具了，就丹霞天然端着一盆热水，走到方丈跟前说“请除我佛殿前草”，他是把自己的头发说成是草了，就这么剃度成功当了和尚。注意鲁智深被剃度时，智真长老对他说“寸草不留，六根清净”。

丹霞天然出家后游方到别的寺院挂单，和同屋的和尚打架，把人家按倒在地痛揍，等方丈闻讯赶来，却说“我子天然”，啥意思？是赞他本性纯然，鲁智深和同屋的和尚生气揪人家耳朵，智真长老咋说的？“别看他现在捣乱，久后正果非凡”。

后来天然和尚又换了一家寺院，晚上冷，就把佛像拆了烧火取暖，大家责问他怎么把佛像烧了？他说我烧了取佛舍利，大家又骂他，这是木头佛像，哪有舍利？天然和尚翻翻白眼说“既然是木头，烧火正好！”，这是禅宗历史上有名的“丹霞烧佛”公案，而鲁智深则是醉打山门敲断了天王的腿。

丹霞天然和尚预知自己要涅槃了，让弟子烧了热水来，泡了个澡，说了几句话，坐下就走了，而鲁智深也是洗了个澡，说了39个字，坐化了。

所以绝对有理由认为施耐庵就是把丹霞天然的“狂禅”写到了鲁智深的身上，他对于佛教在元末明初时的世俗化、功利化、表象化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创造了一个粗中有细、鲁莽正直、抱打不平、耿直可爱、杀人如麻的鲁智深出来，是想借着狂悖的大和尚发一声大吼“你们这些鸟人”骂骂那些伪道学伪儒学伪佛学的！

狂禅是什么？丹霞天然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佛之一字，永不喜闻”，我就是佛！我修为的就是我成佛的信念，其他的形式、概念、观念、门派通通靠边站！

狂禅的率性、率真和《水浒传》里的侠义还真是很像，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不受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的管束，我就是我，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所以我看鲁智深，就是个入世的侠，出世的佛！

别看鲁智深吃酒吃肉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和佛性是反拧的，但是他不违背本性，倒让他悟出了禅理，不奇怪，六世祖慧能大字不认一个，还不是凭本性得了衣钵。

入世为侠，鲁智深全书的描述里确确实实当之无愧，什么是侠义精神？第一就是见义勇为，这些年总提这个词，但越是提反倒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为啥？利益纠缠太多，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追名逐利之徒，哪里还有义？哪里还有勇？鲁智深能为了见义勇为锄强扶弱弃了官，舍了财，轻了性命，不计利害才是侠义的本色，讲条件的侠义是披着虎皮的伥。

体制之外，能有侠义之士伸张正义，一直以来都是草民百姓的期盼，其实，人人都可以做这个侠客，侠客不一定拳脚出众飞檐走壁振臂一呼，能够秉承公平、正义的选择和原则，有担当，有行动，有血性，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做义士。

鲁智深的求“本来面目”其实就是求的一个真字，这个真字想求太难了，不管是侠客还是百姓，抑或是王公贵族、贩夫走卒，利字当头、诱惑临身，能做到“真”的也就找到了“我”。

所以金圣叹才把鲁智深点评为“上上人物”，说真话，办实事，做实实在在的人，真的很难。

篇幅有限，话没说的更透，就此打住，做不了鲁大师的真，余生寻个本来面目还是有把握的，“你们这帮鸟人，可曾看懂洒家的话了吗，哇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