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城中村狭长的街巷，穿过嘈杂的叫卖声和食物的香气，去探访我的朋友。
那是村子最里面的一条巷子，繁华的街景渐渐淡去，这里少有人来。
楚颜精神状态好了一些，白色的衣裤显得素雅大方，像是从天外飞临的仙子。
她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倒进放有菊花的玻璃杯。须臾之间，那天些枯萎的花儿就在水杯里重绽了往日的笑颜，淡淡的菊花香袅袅升起，使人忘了这里的逼仄与寒酸。
“好漂亮！”楚颜笑了，久违的笑。
“我喜欢菊花，可是今年的已经谢了。”她的笑意也随着这句话凋谢了。
“你为什么不开心？”我握着她的手问。
“我不知道，就是开心不起来。”
“不开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然是忧伤的事。”
“比如？”
“比如，我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情的本质，这本质往往是消极的，它让我感到忧伤。”
楚颜站起身，走向窗前，推开那扇陈旧的木窗子。
窗子岁久年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这是房间唯一的窗子，开在北面，常年不见阳光。
她仰头看看天，又低头向窗下看去。
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
楼下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因为狭窄，对面朝南的门面房也同样是终年不见阳光。
“这家包子铺关门了。”楚颜说。
“你经常在这里买包子？”
“不经常。但它的关门让我很难受。”
“为什么？”
“因为这店主没有赚到钱，而且很可能是赔了钱的。听口音是从山西来的，小两口背井离乡，在这里盘下一个店铺，吃着终年不见阳光的苦头，就是希望能赚点钱给孩子读书，赡养老人，但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许是不忍心了。
“楚颜，做生意总是有赔有赚的。”
“做生意，这是做生意吗，不过是赚点辛苦钱罢了。”
“每个人都不容易，都是艰难地打拼啊。”
“你不懂你不懂……”楚颜摇着头，急得像是要落下眼泪。
我把一杯菊花茶递到她手里：“不着急，你慢慢说。”
过了一会儿，她情绪平复了许多，用缓慢而忧伤的声调向我倾诉着。
“他们每天都早早地起来，蒸一大锅馒头，来买的人却不多，他们只能换成小一号的笼屉，但还是卖不完。
“他们会给流浪猫送吃的，他们感情很好，从来没有红过脸。我见过有醉汉在这里闹事，他们委屈求全，事后女的哭了。男的抱着她，安慰着她，但是很快也哭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关掉这家店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难受，但这种难受却一直缠绕着旁观的我。我舍不得他们走，舍不得他们吃苦。”
我点点头：“其实，你是舍不得所有人吃苦，但凡你看到的，都会心疼，是不是？”
“是！”
“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但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空有菩萨一样的心肠，却没有强大的内心。”
“我从没想过得到谁的夸奖，或者让别人称赞我的善良。我只是看不得落幕，看不得有人失望、伤心。”
“你相信意念的力量吗？”
“我没有想过，也许有吧。”
“比如心咒，当有人念起，就会种下一粒种子，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开花结果。”
楚颜被这个说法吸引了，问道：“你信这个？”
“所以相信祈祷有效果的人，都相信这个。楚颜，你是个善良的人，这种善良让你平空吃了许多苦头，但也在每一个苦头的背后，向着虚空，向着茫茫的未来岁月，做了一次虔诚的祷告。心念的力量，会让你的世界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美好！所以，不要懊恼你内心的敏感。”
我知道所谓“心念的力量”未必是科学的，但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并不懊恼，我只感到失落。这对小夫妻带着失败的忧伤离开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有时候，糟糕的开头也许是幸福与圆满到来前的小小考验。也许他们走出这条幽暗的巷子，走到阳光里，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呢。”
“祝福他们！”楚颜把水杯捧在胸前，像是在虔诚地祷告。
“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我说。
我们下楼，走出那条极狭极长的巷子。
楚颜像极了一只硕大的白蝴蝶，一个造访人间的仙子。
天气确实不错，冬日的阳光打在脸上，打在棉布的白色风衣上，暖洋洋的。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这世界上。”我背起了巴尔蒙特的诗。
我像是一个行吟诗人，一边漫步，一边朗诵这首诗。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田野。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连绵的群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大海，
和百花盛开的峡谷。
……
阳光很好，楚颜的笑容很灿烂。
看看阳光吧，它在这一边落幕，在另一个时区里，却是开幕的时刻。
看看阳光，去接受阳光下的落幕，接受不够优秀的自己，接受充满遗憾的世界，去达成一种和解吧。
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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