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更天的时候,营地里迎来了预料中的不速之客。值夜的小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过,全当没看见。南沙军的兵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全都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睡得似一窝冬眠的王八,直到太阳爬上了山脊,次山营地里还是稀稀拉拉,不怎么能见到人。
他们几乎把都城大军的帐篷都拉来了次山脉,在一日之间将这个建在半山腰上的次山小营地布得比柜山营地还要大。就这样,沙家军把柜山阴冷的山洞留给了五万都城大军,而自己却过起了一个军帐只住两个人的宽敞日子。
不用伺候那群蝗虫,弥菓的心情甚佳,早早地就起来给兄弟们做饭。
结步走的时候也没多带什么干活的装备,只把自己的宝贝锈架给搬走了。初晨云雾稀松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搬出了绣架坐在太阳底下,翘起了他那又粗又肥的兰花指,过起了针线瘾。
晌午时分,姜神医又去了趟上原的主帐给邯羽换药。许是下手有些重,换着换着便把伤患直接弄醒了过来。
上原感觉到肩头上靠着的脑袋动了动,便偏头问他,“还疼吗?”
邯羽迷迷瞪瞪地摇了摇头,“我脖子以下都没感觉。”
姜裴冥唔了一声,“扎在背上,又扎了这么久,那只钦原没直接送你去见闵隆就不错了!”
虽是无意间提起那位冥界的主人,但一想到自己在炙海和寒泉里遭的那些罪以及这六百年的糊涂日子,邯羽就觉得那阎王爷即可恨又不靠谱。
“他多久才能好?”上原问道,“我指的是恢复知觉。”
姜神医把了把邯羽的心脉,老神在在地道:“我在嘛,总是会快些的。也就两三日吧,不会太久。”他遂开始收拾药箱,“对了,刚才你那副将让我顺便问你一声,他什么时候方便进来?说是有事情要同你汇报。”
上原单手给邯羽穿上里衣,无波无澜道:“他随时可以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让我多嘴问你一句。”姜裴冥道,“你那副将实在是太过谨小慎微,婆婆妈妈,还特别唠叨!”
邯羽噗嗤笑了出来,温热的气息遂喷在了上原的肩头,也暖了自己,“他一贯如此,老毛病,习惯就好了。”
姜神医嗤之以鼻,“说的好似你认识他多少年似的!”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好了,我这就出去了,不杵在你们跟前碍眼!”
“多谢!”上原把邯羽放在了榻上,起身去送他,“这几日有劳了。”
邯羽侧躺着盯着他的背影看,看着看着便再次犯起了困。但睡了一日一宿后,邯羽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至少比前一日要好些,是以就想撑着点儿,同上原说说话。他有好多话想同这个男人说,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还怕唐突了把人给吓着。帐帘被掀了起来,迎面扑来一阵冷风。邯羽眸色微沉,因他亦不太确定上原是否能接受他现在的样子。他有点忐忑。毕竟在这件事上,上原需要先有一定的觉悟,然后再下断子绝孙的狠心。
南沙军的主帅回来时,见他情绪有些低沉,遂就问他,“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又被钦原蛰了,动也不能动,高兴才怪呢!”
上原知道他多少想起了些事,但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起了多少,于是试探道:“从前也被钦原蛰过吗?”
邯羽点了点头,“蛰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右腿上。”
“那次后,腿麻了几日?”
“七八日吧,记不太清了。”
上原看着他的目光深邃又温柔,依稀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六百年后再相见,邯羽觉得他着实消瘦了不少,也不及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他心疼他心疼得紧,唯恨此时自己动不了,不能抬手去摸一摸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再啃上他几口。
“在想什么?”上原的左手拂过他右眼角处的泪痣,“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邯羽睨了他一眼,“长得不错就了不起了吗?还不准别人看了!”
他闻言即刻弯了眉眼了,“你爱看就看吧!”
“还是笑起来好看!”邯羽叹息道,“你沉着脸的时候,就像别人欠了你的没还似的,有点吓人。”
上原顺手捋了捋他散乱的鬓发,笑得更明显了些,“你竟然也会有怕我的时候!”
少年郎也跟着笑了起来,“原帅很凶呐!”
南沙军的帅终于笑开了,好似卸下了这六百年来一直压在肩头的重担。他伸手恶意地揉了揉邯羽的头发,末了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知道我凶,那你就应该听话些!”
邯羽被他弹得一闭眼,但又有点贪恋他手指的温度,眯着眼睛任性道:“不听话又怎样,难道原帅要把我赶出南沙军吗?”
“这倒也不至于。”上原伸手给他盖好被子,“但是我会把你绑起来!”
想起过往那些风流事,他噗嗤一下又笑了起来,“就跟楼下拴着的狸力崽似的?你就只会这一招!”
上原笑而不语。
这样熟悉的笑落在邯羽眼中,迷得他睁不开眼。
“上原……”
“嗯?”
邯羽卸了力粗粗地喘了一声,疲态尽显。上原以为他是累了想睡觉,却不料听到的却是一句撒娇般的抱怨。
“我脚冷。”
上原一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心领神会地将他的双脚从被子里刨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此时别说只是帮着暖个脚了,就算是暖床也是可以的。
邯羽眯着眼睛看着他,眼底有笑,懒洋洋的,看起来又萎糟又惬意,“动作这么熟练,从前也给人焐过?”
他们就这样在对方跟前肆意地试探着彼此,谁也不点破。邯羽挺喜欢这样的感觉,宛若春心萌动时的朦胧,让人心痒难耐。
上原低头也跟着微微一笑,“焐过,但只给一个人焐过。”
“那我倒是有点儿好奇了!”他眉毛一挑,“那个有福之人是谁?”
“并不是一个有福之人。”
“能让一军之帅亲自给焐脚的,怎么不算有福之人?”
他抓着他的双脚往怀中搂了搂,不答反问,“暖和吗?”
邯羽点了点头,索性闭上了眼睛,“舒坦!”
南沙军的帅幽幽唔了一声,“我记得你方才还说只剩了脖子以上有感觉。”他吊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脚冷的?又是如何觉得舒坦的?”
少年郎被问住了,他愣了那么一瞬,竟理直气壮道:“经验之谈。”复又掀起一边的眼皮子偷偷看他,“我记得上一次被蛰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那条腿血流淤塞,冷冰冰的。”
“哦?”上原微微前倾了身子,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一回也有人给你暖吗?”
“有啊!当然有!”他脸上浮现了一抹满足,炫耀般地道,“老子也是有人疼的好不好!”
这些年来,上原其实一直想不明白那一日朝露为何会突然变脸。时隔六百余年,他才终于知道了答案。便是焐脚这一行为,让朝露觉得不自在了。而她不自在,便意味着她没把他当朋友或者兄长。
上原是多么希望朝露的情始于此,他遂迫不及待地明知故问,“不知是哪个有福之人?”
“给我焐脚的,大约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算什么有福之人!”虽是这么说,但邯羽的嘴角都快翘到了天上,“他呀!讨债鬼一个,总惹我生气,但长得挺周正。”
上原见他高兴,觉得那一段回忆于他而言应该还算是挺愉快的。
欣慰之余,他一本正经地反问道:“脸能当饭吃?”
邯羽摇了摇头,“但能少挨些老子的拳头。”
南沙军的帅觉得这个说法挺新鲜,但着实荒谬,“你打人还要看脸?”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应道:“长得丑的,多打几下也无所谓,反正都这么丑了。但要是长得好,打坏了挺可惜的。”
上原笑着把他的脚又塞回到了被子里,“说了这么多话,看来你精神不错,恢复得也不错。”
邯羽实则是强打着精神同他聊天,眼皮子上下一瞌就犯起了困。
“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少年郎闭着眼睛道,“一会儿我睡着了,你留在这里也挺无聊的。”
他从善如流地起身,“兄弟们才刚在次山营地扎营,有些事情我需得安排下去。”他复又给他提了提被角,“你先睡着。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
邯羽沉闷地嗯了一声,“去忙吧!不用担心我。我坐都坐不起来,绝对跑不了……”
少年郎的呼吸渐渐悠长,直至他再次睡去,上原才离开。他出帐时,已是午时的光景。山色在冬日阳光的映衬下朦胧而又柔和。他朝着北坡遥遥一望,忆起了些许往事。
那里便是大涝那一年被雨水冲塌的地方,山石外露,引来了敌人的垂涎。而今,那一片土坡早已覆上了新的植被,只不过在寒冬的洗礼下落叶归根,陷入了沉睡。
他极少来次山营地。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年带着南丘军给朝露解难的那段日子。这里有着他们的回忆,可惜并不怎么愉快。
上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帐。就是在那一方卧榻之上,朝露曾经对他说,她卖身不卖笑。他一直记着这一句话,六百一十个春秋更迭,沧海桑田,他们之间最后剩下的仿佛也只有这句话了。
朝露是回来了,却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磐石一般的女子。在欣喜过后,他感到了些许迷茫与慌乱,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搬出当年那一套来对待现在的邯羽。
令南沙军的帅想要即刻跑回自己的帅帐,把邯羽摇醒,问他当年那一句“卖身不卖笑”是否当真。他想要得到朝露的亲口否认,却又害怕等来的是一阵叫人痛彻心扉的沉默。
失而复得让上原变得小心翼翼。他不敢再像当年那般急于求成,把彼此都搞得遍体鳞伤。他也不会再将朝露逼得那般紧,更不会去勉强他。
经历了大悲大喜过后,上原多少还有些恍惚。蒯丹巡营的时候恰好撞见他,就顺便把军情给报了。
“原帅,天还没亮的时候,都城大军果然派了人来营地里探查了。”
上原与他并肩走着,踩得脚下的冰渣子咯吱乱响。风斜斜地吹着,渐渐染白了他的靴子和衣裾。
南沙军的帅对这件军情根本不意外,“想必现在柜山营地里一定热闹非凡。”
蒯丹也已经能想象得出那里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了,嘿嘿直笑,“比起鸟谷,我更乐意看穆烈那王八孙子的笑话!”
“话可不能这么说。”上原看似义正辞严,“穆大帅体恤我们南沙军,带着都城大军替我们守柜山地界,我们怎么能看他们的笑话!”
蒯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原帅说得是!”
“那人保不齐还会派人再偷偷摸摸地来探一探我们南沙军休养生息得好不好。营地里人多口杂,吩咐兄弟们,都给我管好嘴。”
蒯丹收敛了嬉笑,慎重地点了点头,“原帅的意思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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