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徒、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急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
——《管子·水地》
我呀,叫庆忌,是泽中精灵,生在大野泽,长在大野泽。据说,大野泽自天地初开时就有了,至于它到底有多少年了……我也弄不清楚,大概……除了天地,没有谁能知道吧。
初来到这世间时,我眼中大野泽大得好像无边无际一样,后来,大野泽的水越来越少,出现了陆地,出现了山,开始整天有大船从水面上过。
这大野泽日渐热闹起来,可热闹总是不长久,没有几百年就有鲜有人来了。我在这循环往复的热闹跟冷清中,过着无尽的日子。
我喜欢大野泽里盛夏的晚上,有芦苇,有清风,有虫鸣……听着很有诗意吧?可我的喜欢并不是带了一颗诗人的心去欣赏,我只知道,在这种时刻睡觉往往是睡得最香的。
那一日,恰是盛夏的晚上,我正在水底做着美梦,不知是谁撑了船,在大野泽上乱转,直搅得我心烦。
我寻着水声找去,原来是他……
我认得他,他叫阮小七,从前跟一伙兄弟在梁山上住着,后来,有许多的官兵来捉他们,我明明看见他们打了胜仗,可最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声好气地把官兵迎上了山。
那时我想,大概上山的官兵会妖术吧,要不怎么把他们全赶下了山。
说实话,他们来热闹了那几年,还挺有意思的。今日见了他,我竟有些故交重逢的感觉。可惜,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无法喊出我的名字——我并不能与他打上一个亲切的招呼,
谢天谢地,我惊喜地发现他精神有些恍惚——我对人的精神状况是十分敏感的,在人精神恍惚时,我能影响他的想法。我借此努力使他想起有关于庆忌二字的记忆,试图使他喊出我的名字。
许久没人喊我的名字了,我也许久不曾上岸与人说话了,实在憋屈。
小七记得,戴院长初上山的时节,他听得军师哥哥说,戴院长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当时他佩服得不得了,说:“这么厉害的本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军师笑说:“这也不对,庆忌不是‘能千里一日反报’?”
小七没看过书,不知道这些,瞪了眼睛道:“天下真有这般遮奢的好汉?那军师快想想妙计,请上山来才是。”
话一出口,军师跟戴院长就都看着他笑。小七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定要问个究竟,军师这才娓娓道来庆忌故事。
小七平生从不信鬼神精怪之事,听过之后也就此事撂下了,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猛可地想起此事来,直忍不住冲水面喊几声“庆忌”。
“庆忌!庆忌!”
我应着他的声音,从水中窜出来,直奔他船头方向。
“你别害怕,我是这大野泽中的精灵,叫庆忌,能一日往返千里给人送信!”每当人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总是有几分畏惧的,我必得先安抚安抚他,再说一遍自己的本事,这是我由数千年经历总结出来的。我昂首立在船头前的水面上,等着他的惊恐诧异或崇拜。
可他好像丢了魂似的,只愣了一瞬,看了我一眼,冷笑道:“这儿叫梁山泊,不叫大野泽!”
我搔了搔头,笑道:“我忘了,以前叫大野泽,现在叫梁山泊。”
我记得他以前是个性急话多的人,本以为能跟我唠上半天,没想到他竟完全不理我,只顾划了船走。
欸乃一声山水绿,我踩着摇橹溅起的水花,跟在船旁,背着手道:“谁要在水边喊了我的名字,我就要为他送信。我们庆忌一族可是能一日千里返报。”
他依旧不理我,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你知道一日千里返报的意思吗?我能在一天之内往返几千里!”我特意放大了声音,怕水声太响,他听不清楚。
我想,他大概是有点聋了,要不怎么还是没听见,没有什么反应。
我不甘心,又换着说法絮絮叨叨了几遍我的能耐。我承认,我可能是吹牛了,因为,他在我说第三遍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月色里,他一双明眸间放着光,仿佛又有了往日里的生机。要不是他消瘦得实在厉害,我会以为他是几年前的那个他。
他兴冲冲道:“可能回到兄弟们都在的时节?”
我看着他的期待劲儿,不由得呆住了一会儿,“你的兄弟们都不在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打算岔开话头,聊点别的。
“不在了。”他淡淡说了一句,可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压抑痛苦的情绪。
我小心翼翼问道:“他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也跟你一样回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像是在想什么,倏地苦笑道:“死了,回不来了。”
“死了?”我见过死了的人,他们不会动不会说话,只会一点点消亡,直到与天地山水融为一体,这跟我隐匿在水中、独自旁观这世间时是相似的。那时只有我是孤独的,并不见其他人为此难受。死的是他们,孤独的也该是他们,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他们的死亡这般痛苦。也许,我是不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的。
他看见我的反应,有些失望,又要摇了船走。
“哎!你别走!那不是个容易事,好歹容我想想。”我喊住了他,想让他再同我说说话。
“想什么?还要有条件不成?”他焦躁起来。
“呃……条件?”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子,厚着脸皮开口道:“太久没有人同我聊天了,你给我讲些有趣故事吧,兴许……故事说得好,我就肯做这桩难事。”
他把我的话当了真,冥思苦想了一阵,笑道:“说说俺们梁山兄弟们如何?”
“啊?”我想听才子佳人、风月故事。
“怎么?你不愿意听,反正俺就只会讲梁山兄弟们。”他睁着圆眼,叉着腰,一提起梁山来,仿佛要讲述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似的。
我是没有什么大能耐的,出于心虚,我只好点头答应。
我挨着他坐在船头,在梁山泊上听他讲了半夜的梁山故事。跟着他的故事,我也一起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也忠义参天、快活洒脱了一回。
末了,他讲到兄弟们大聚义、排座次,忽地不往下讲了,“如今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这故事没了。”
我听着他这句话,猛然惊醒,四周看时,只有月色下的茫茫水面,无边无际,没有尽头。这铺天盖地的热闹倏忽间都没有了,不知何处寻去。
这就是死亡?它给活着的人带走了一些什么,又硬塞给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石碣出世,梁山聚义,大摆筵席的那一日,兄弟们都有些奇怪,好像久别重逢似的,彼此一见面就呼兄唤弟地抱作一团。
小七高兴可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感伤,他跟兄弟们吃了几大坛的酒,酒劲上来,肚里脸上都觉得火辣辣的。
他以为自己醉倒了,实际上却是梦醒了。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小七躺在船头,身上晒得火热,口中烤得干渴。他想俯身就着泊里水凉快凉快,却正看到水面漂着一件小小的黄色衣衫。
他忽然想起军师说的庆忌来,朝着水面大喊了几声,除了惊起的水鸟,并没有别的任何回应。
他想,如果真的有庆忌,应该是一个小巧的、吹牛爱听故事的黄衣丫头吧。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有了这些想法,只知道梦醒了,日子还得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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