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进化
“观察”、“认知”的字眼,几乎贯穿本书始终。以邪恶为目标的人,总是拒绝观察本相;心智成熟的人,却能深刻地意识到懒惰的存在。尽管如此,对于自己的宗教观和世界观,一般人却无知无觉。要使心灵获得成长,必须认清自己的偏见和局限。我们经过爱、包容和关怀,就会渐渐了解自己,了解所爱的人和整个世界。自律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就是认清我们的责任和决策的能力,我们将这一部分心智称为“意识’,。所以,心智的成熟,也可界定为“意识的成长”,或是“意识的进化”。
“意识“这个词来源于拉丁文,本意是“共同的认识与了解”。那么,意识的对立面是什么呢?我认为它就是潜意识,潜意识知道的事情,永远比意识多得多。我们获得一项真理,得到一种启示,不过是重新认识潜意识久已熟知的事情。获得新的真理和启示,其实是意识和潜意识达成一致,具有共同的认识和了解。意识获得成长与进步,意味着它开始认同潜意识熟知的一切,此时意识与潜意识逐渐融合—心理医生最清楚这种观念,因为心理治疗的过程,就是使潜意识层次浮现到意识层次的过程。换句话说,心理医生的职责,就是扩大病人的意识领域,使其范围和方向与潜意识领域更为接近。
那么,为什么潜意识如此“渊博”,能够知道意识不知道的诸多事情呢?也许这个问题也太过“基本”了,我们还未找到科学的答案,暂时也只能提出假设。在我看来,最令人满意的假设是:我们人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极为亲密的上帝,亲密到他甚至是属于我们自身的部分。要获得神的恩典,我们就必须见到上帝。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心灵。想达到崇高的精神境界,就应经常自我反思。上帝与我们的界面,相当于潜意识与意识的界面,简而言之,我们的潜意识就是上帝,我们内心的上帝。我们是上帝的一部分,上帝一直与我们同在,包括现在和未来。
也许你可能会说:“这怎么可能呢?”也许有的读者还认为,把潜意识看成上帝,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们应该想到:即便是基督教信徒,也应该记得基督教的信仰之一—上帝就在信徒的心中。这与上面的说法本质上完全相符。要更好地理解上帝和人的关系,我们不妨把潜意识假想成是庞大的、一种埋藏在地下的树根,意识则是地面上矮小的植物,吸收潜意识供给的氧分。这个比喻来自荣格,他曾说过:
我一直认为,生命就像是一种植物,依赖地下的根系供给养分。真正的生命隐藏在根系里。我们看到的地面以上的部分只能存活一个夏季,然后会归于枯萎—它的生命何其短暂! 生命和文明永远更迭交替,这使我们感到一切都是一场虚空。但是,我也始终有这样的感觉:在永不停歇的变化之中,总有一种东西存活在我们脚下,我们只看到花开花落,而生命的树根却岿然不动,万古长青。
荣格没有直接指出,上帝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不过他上面的说法,却显然印证了这一点。他把潜意识分为两种:一种是浅层次、个体化的潜意识,另一种是深层次、属于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在我看来,集体潜意识就是上帝,意识则属于个体,而个体潜意识属于两者的界面—相当于上帝的意志与人的意志较量的战场,战场上随时都可能出现冲突和骚乱,出现彼此搏杀的场面。潜意识是温和的、充满爱的领域,我相信这是事实。梦却不一样。梦包含良性智慧的信息,却也不乏大量冲突的信号。它们可能进行良性的自我完善,但也可能带来极其混乱的梦魔。
不少科学家认为,潜意识隐藏着某种狂暴状态,这种状态即心理疾病的根源,似乎潜意识就是心理疾病的罪魁祸首。心理疾病的表现症状,就像潜伏在地下的魔鬼突然现身,因此才使人们在一夜之间,就会精神错乱,犹如中了魔征。实际上,意识是精神病理学探讨的重心,所有的心理疾病,其实是意识出了问题所致。我们之所以生病,正是意识抗拒潜意识智慧的结果—意识患了疾病,潜意识想给它进行治疗,意识就会与之发生冲突。心理疾病的起因,就是意识背离上帝意志的结果。所谓上帝,就是我们的潜意识。
心智成熟的终极目标是人神合一,即个人与上帝应当具有共同的认识和了解。既然潜意识就是上帝,我们不妨这样界定心智成熟的目标:使意识达到上帝的境界,使我们整个人完全成为上帝。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努力让意识与潜意识完全融合,最后只剩下潜意识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的目标是一方面成为上帝,一方面仍需保留意识。不妨这样假设:在潜意识的“树根”的基础上,如果我们能让意识萌生出丰硕的果实,并最终使我们成为上帝的话,那就意味着“上帝”可以拥有另外一种生命形式,这就是我们自身。这也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作为意识的自我,我们生来注定要面对这一事实:我们可以不断成长,成长为具有“上帝”的一种崭新的生命形式。
我们的意识,具有一种罕见的强大力量。它掌管生命的一切行动,负责做出决定,并把决定付诸实施。假如只有潜意识而没有意识,我们的生命就像新生的婴儿,即使心灵可以实现“人神合一”,我们仍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也无法让他人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在印度教和佛教的神秘思想中,存在着一种容易使人走向退化的特质—它们把没有自我界限的婴儿阶段比做“涅架”,进人“涅梁”就如同返回母亲的子宫。我提出的神学思想则与之相反:我们的目标,不是要变成牺牲自我,最后只剩下潜意识的婴儿,而是培养出成熟、自觉的自我,进而发展成神性的自我。
有自主行动能力的成年人,可以独立做出影响他人和世界的选择。这种成熟而自由的意识,可以使我们和心灵的上帝达成一致,上帝就会经由我们的意识,获得强有力的崭新的生命形式。我们可以成为上帝的左膀右臂,成为他的全权代理人。另外,我们也能有意识地做出选择,按照上帝的意愿,来影响世界和他人,因此,我们的一举一动,也会成为一种“神奇的力量”。我们代替上帝而为人类服务,去播洒爱的雨露,在没有爱的地方创造爱。我们可以让同胞们学习自律,产生和我们相同的认知,进而推动整个人类的进步。
“力量”的本质
现在,我们可以了解所谓“力量”的本质了。这是一个很容易被误解的题目。导致误解的一个原因在于:世界上存在两种力量—政治的力量和心灵的力量,而大量宗教神话都试图对二者进行明确区分。譬如,在释迎牟尼出生前,预言家就告诉他的父亲:释迎牟尼长大后,要么成为最强大的国王,要么成为一无所有的穷人,同时也是最伟大的、妇孺皆知的心灵导
师。他只能成为二者之一,却不可能二者兼具。耶稣则从撒旦那里得到这样的许诺:归顺撒旦,他就可以统治整个世界,并享受作为统治者的最大荣誉。耶稣最终拒绝了这种诱惑,他选择了死亡,他被吊在十字架上,显得那样软弱无力。
政治的力量,就是以公开或隐秘的方式,去强迫别人遵循个人意愿。这种力量既存在于某种地位之上(比如身为国王或者总统),也存在于金钱之中,然而,它不属于拥有权力或者金钱的人。归根到底,政治的力量和德行以及智慧无关,最愚蠢、最邪恶的人,也可能成为地球的统治者。而心灵的力量,则完全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中,它和强迫、控制别人的力量没有关系。拥有强大的心灵力量的人,完全可能是拥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他们有时也会占据领导者的地位;他们也可能是穷人,没有任何政治权利。既然心灵的力量不是控制别人的力量,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呢?简而言之,它是在意识基础上做出决定的力量,也即我们的意识思维的力量。
我们做出决定时,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采取某种行动,却不了解个人真实的动机;我们也无法看清,自己的选择会造成什么结果。比如说,当我们感情用事,轻率地拒绝某位客户的要求时,我们真的了解自己是在做什么吗?又如,我们可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自己的孩子;我们对部下颐指气使,随意予以升迁或者降职;我们瞒着配偶,和别的异性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这时候的我们,果真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吗?从政的人都知道,天下诸事难遂人愿,命运总是喜欢同我们开玩笑。有时候,我们充满善意地忙忙碌碌,结果却适得其反;而某个动机不纯的人,实施乍看上去居心叵测的个人计划,但也许颇具建设性。我们教育子女,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形。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之”,为了非正当的目标而四处行善,还是应当为了正义的目标硬着头皮去做坏事呢?世道难测,天意难违,我们感觉胸有成竹,却可能一无所知。我们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可能是“当局者迷”,头脑昏馈。
我们仿佛漂流在茫茫大海中,不知何去何从。这时,虚无主义者可能会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哪怕什么也不做。”他们的潜台词是:我们应该继续漂流,得过且过。他们的理由是:人生的海洋浩瀚无际,前途难测,依照我们有限的能力,绝不可能绘制出准确的海图,并借着海图走出迷雾,找到方向。但是事实上,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就可以通过自我反省,最终摆脱迷路的状态,这才是应该提倡的做法。找到人生的方向,通常要经历漫长的过程,仅仅依靠投机取巧或头脑中的灵光闪现,很难达到目标。真正的自知自觉,总是缓慢而渐进的过程。我们踏出任何一步,都须有足够的耐心,进行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自省。我们更应该态度谦虚,脚踏实地。心智的成熟之路,是永不停歇的学习和进步的过程。
我们凭借足够的耐心,付出充分的努力,沿着心智成熟之路前进,点滴的认知和经验,就会慢慢汇集起来。渐渐地,人生之路就将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在此过程中,我们也可能一不小心,进人死胡同,也可能不时经受失望的打击,或者遭到错误信息的干扰。但是,在自我纠正和自我调整的过程中,我们终将了解人生的真谛,清楚我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一言以蔽之,我们必将拥有驾驭人生的强大力量。
我们的心灵获得力量,就会感觉舒适而愉快。在人生旅途上,我们稳扎稳打,循序渐进,进步带给我们的愉悦感难以言喻。没有什么比成为人生的专家,而且熟知自己所做的事情更让人感觉幸福了。我们的心智愈是成熟,就愈有可能成为人生的专家,感觉到与上帝心灵相通。我们会看清周遭的一切,熟悉个人行为的动机和后果。我们觉得心明眼亮,甚至如同上帝一样全知全能。意识的自我与上帝的心智合而为一,意味着我们达到了至高境界,甚至具有与上帝相同的认知。
我们的心智成熟到一定阶段,就会更加谦逊而快乐。我们知道自身智慧是来自潜意识。我们清楚“根”在何处,而我们的一切认知,莫不像流水一样,从潜意识的“根”源源而出。我们一切求知的努力,旨在于打破意识与上帝的界限。我们还知道,潜意识的“根”不属于我们自己。换言之,它不是我们自己的潜意识,而是属于整个人类、全体生物乃至上帝的潜意识。如果别人问起:我们的知识和力量从何而来?任何同时拥有这两种无价之宝的人,一定会这样回答:“这不是我的力量,它来自另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我展示的,只是其中小小的部分。我只是作为一种途径而存在,真正的力量不属于我。”这样的感受发自内心,而且让我们充满喜悦。与上帝(潜意识)沟通,自我意识就会大幅度缩小。我们只想对上帝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您的意愿。我想成为您表达思想的工具。我的自我意识并不重要,放弃自我,使我感受到莫大的喜悦。”与此同时,我们呈现出幸福而平和的状态,这和恋爱的状态颇为相似。倘若觉察到与上帝密切的关系,我们的空虚和寂寞,都会一扫而空,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交”吧?
心灵汲取到足够大的力量,固然令人感觉愉快,同时也可能使人恐惧。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是难以采取行动。如果我们采取某种行动,人生历程就有可能改变方向。我们决定要赞美或惩罚孩子,就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假使我们赖以参考的数据有限,基本上只能听天由命,我们做出决定或采取行动时,显然要容易得多;假使我们必须吸收、总结越来越多的数据,我们做出决定的过程,也会变得益发艰难。另外,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有可能预测到后果,考虑到我们可能担负着承担后果的责任,如此一来,就更加难以采取行动。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没有任何行动,其本身也可视为是一种行动。在某些情况下,没有行动,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而在其他情况下,不采取行动,却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所谓心灵的力量,不单是要意识到各种可能的情况,随着认知范围的扩大,我们还要具备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的能力。当然,在更多情况下,一知半解乃至一无所知,不大可能使做出决定的过程变得容易,而是使之更为复杂。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越是接近心目中的上帝,就越是对他充满同情。我们一方面体验上帝给予的认知,一方面也会体验到上帝经受的痛苦。
心灵的力量不断积聚,还会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孤独感。在某种意义上,拥有心灵的力量和拥有政治的力量颇为相似。心智的成熟度接近顶峰的人,就像是一呼百应、权倾天下的王者。他们不可能推卸责任和过错,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没有与其处境和感受相当的人,以便容许自己释放压力,发泄痛苦。也许别人可以提出建议,但决定权仍掌握在政治当权者手里,一切后果都由他们自行负责。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心灵的力量带来的孤独感,要比政治权力更加突出。对于政治当权者而言,他们至少还有心智相当的人与之沟通,总统或国王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群政客或臣下,哪怕他们是趋炎附势者和溜须拍马者。而心智成熟到无所不知的人,却难以找到水准相当的人。在圣经的《福音书》中,涉及一个值得关注的主题,就是耶稣常因无人了解他而颇为沮丧。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教育他的门徒们学习自律,都无法使其心智大幅度成熟,达到与他同等的层次。最聪明的门徒,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追随他的指引,却永远无法与他相提并论。耶稣无限的爱和慈悲心肠,也无法使他摆脱强烈的孤独。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冷清,是孤独地走在前方,始终无人陪伴的寂寞。在心智成熟的道路上,所有走在最前面的人,所有走得最远的人,都会感受到这种孤独。孤独本身就像是沉重的负担,倘非把别人远远抛到身后,而自己与上帝越来越接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领略到他的微笑的话,那么我们肯定难以忍受下去。正因为意识不断成长,我们可以与上帝心灵相通,我们才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正是“神交”带给我们莫大的幸福,才支撑我们鼓足勇气,宁可忍耐孤独、踽踽独行。
俄瑞斯忒斯的传说
谈到心理健康与心理疾病,我曾提出或暗示过一系列结论,表面上,这些结论毫不相干,比如:神经官能症是人生痛苦的替代品;要让心理恢复健康,就要不惜任何代价坚持真理、尊重事实;如果我们偏离潜意识的意愿,就会产生心理疾病。现在,让我们继续讨论心理疾病的话题,并把上述结论整理成一套完整的、系统的观念。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为了生活得更好,必须尽可能地了解世界的本质,但真正的了解无法一徽而就。要洞悉世界的本质,认清我们和世界的关系,我们就可能经受各种痛苦,而惟有经受痛苦,才能够最终走向真理。
我们趋向于逃避一切痛苦和折磨,因此对某些消极现象可能熟视无睹,对残酷的现实可能不闻不问,我们的目的,只在于捍卫我们的意识层次,不让现实资讯侵人其中,心理学家把这种情形称为“意识的防卫机制”。每个人都可能采用这种机制,有意限制个人的认知范围和认知能力。但是,不管是出于懒惰还是害怕痛苦的原因,我们采用防卫机制,阻碍自己的认知过程,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就会少得可怜,我们的心灵就会与现实脱节,言语和行为也会变得不切实际。这种情形发展到一定程度,我们就会产生严重的心理疾病。即便我们自己没有察觉,别人也会清楚地看到:我们正在脱离现实,成了可怜的怪人或者异类。我们自以为很正常,其实我们的心理疾病可能相当严重。
在健康出现恶化之前,潜意识就会察觉到我们的变化,注意到我们的适应能力越来越差。它通过各种方式,提醒我们情况变得不妙—频繁的噩梦、过度的焦虑、极度的沮丧,类似的症状在我们身上不断出现。虽然意识可能与现实脱节,但无所不知的潜意识总能看清真相,并以上述症状的产生提醒我们做出及时的改变。换句话说,心灵产生的种种症状,或许让我们难以接受,但它们却是神奇力量的体现,它们是在我们的意识之外,滋养心灵的强大力量发生作用的结果。
我在前面简短列举过忧郁症的病例。一个人出现忧郁的症状,说明他(她)的生活状态与心理需求发生了冲突,因此需要做出及时的调整。前面谈到的许多病例,固然是为了说明某些道理,但它们都可以证明一个事实:出现心理疾病的症状,意味着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意味着病人的心灵非但没有成长,而且处于严重的危机当中。下面,我还想再举一个例子,证明心理症状在人生道路上的作用。
贝特西是个22岁的女子,她聪明可爱,但常常不苟言笑,显得过于假正经。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她是一个工人家庭的独生女,父母笃信天主教,省吃俭用,供她读完了大学。尽管贝特西学习成绩优异,不过她刚刚读完一年级,就突然选择了辍学,嫁给了邻家的小伙子—一个汽车修理师,贝特西本人则到超市做了收银员。婚后的两年尚且顺利,不过,她很快出现了奇怪的心理症状: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焦虑,有时甚至难以控制。她外出购物,或是在超级市场上班,或是独自走在街上,常常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她不得不丢下手头的事,马上赶回家中或是丈夫的修理厂。只有和丈夫在一起,她的恐惧感才会消失。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迫使她不得不辞去工作。
她去看过许多医生,而医生的镇静剂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她的病状也没有改善。贝特西不得不向我求助,她哭泣着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的生活都很正常,丈夫对我也很好,我们彼此深爱,我也喜欢我的工作。现在情况却糟透了,我快要发疯了!请你帮帮我,让我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其实,贝特西的处境,不像她描述的那么美好。通过治疗,她承认并接受了一个令她一直痛苦的事实:尽管丈夫对她很好,可是,丈夫身上的某些缺点总是让她无法容忍。她的丈夫性格粗鲁、兴趣狭窄,惟一的兴趣就是看电视,这让她感到厌烦。另外,在超级市场做收银员,同样让她感觉极度无聊。我们开始探讨她为什么中途辍学,去过眼下这种单调的生活。“我就读的大学让我觉得不安,”她说,“许多同学都在吸食毒品,乱搞男女关系。他们生活糜烂,不务正业。我觉得无法接受,整天都很不自在,别人却认为是我有问题。不只那些想和我有那种关系的男生那样想,我的女性朋友也认为我不正常,还说我过于天真和幼稚。我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教会和我父母的价值观。我真是被这种局面吓坏了,所以不得不选择辍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贝特西最终能够鼓起勇气,面对逃避的一切。而且,她决定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幸运的是,她的丈夫愿意改变缺点,与妻子一同进步,因此也决定进入大学读书,他们的人生视野迅速扩大。贝特西的焦虑症,自然而然地痊愈了。
贝特西的焦虑感,属于一种“广场恐怖”,就是置身于超级市场等大型公共场所时,不自觉地产生的一种心理恐惧症。对于贝特西本人而言,这是自由感带来的恐怖。尽管她可以自由地走动,同别人沟通和交往,可是假如她独自出门,没有丈夫“保护”,焦虑和恐惧的症状就会随时出现。因自由感而产生的恐惧,是她的心理疾病的本质,它使得贝特西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也许更容易了解她的病情:早在焦虑症出现前,贝特西就产生了对自由感的恐惧,她选择从大学辍学,更是限制了其心智的成熟。根据我的判断,早在焦虑症出现三年之前,她就患上了“自由恐惧症”。她对此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选择辍学只能使病情日益加重。当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时,才意识到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好在经过治疗,贝特西终于回到了心灵成长的道路上。我相信,大多数心理疾病都与上述模式有关,即早在症状频繁出现之前,疾病就存在于人的身体里。症状本身不是疾病,而是治疗的开端,尽管它们不受欢迎,而且为我们所厌恶和恐惧,但是,它是来自潜意识的一种至关重要的信息。它使病人意识到他们的身心健康正在出现问题,因此,他们可以及时自我反省,或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
如同对待潜意识的态度一样,大多数人总是拒绝这种提醒,他们以各种方式逃避,不肯为疾病承担起责任。他们对症状视而不见,还振振有辞地说:“人人都可能出现异常状况,或者偶尔遭受到小灾小病的打击。”为了逃避应当承担的责任,他们也可能中断工作,停止驾车,搬到新的城市,或者放弃参加某些活动。他们也可能吃止痛药,服用医生开的药丸,借助酒精或其他药品麻醉自己,试图自行消除这些症状。即便承认出现某些奇特的症状,他们也下意识地把责任归咎于外界—家人的漠视、朋友的虚伪、上司的压榨、社会的病态,甚至把问题归咎于自身命运不济。只有少数人正视自身症状,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之所以出现异常是内心深处出现问题所致。他们听从潜意识的暗示,并从中获得帮助。他们接受缺点和不足,忍受治疗中必经的痛苦,也由此得到巨大的回报。根据基督教《圣经•马太福音》,耶稣在“登山训众”时曾说过:“虚心者必有福气,因为天堂属于他们。”我想,这种说法,和心理治疗的本质如出一辙。
有关“潜意识”与心理疾病的关系,我认为最好的例证之一,就是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与复仇女神的故事。俄瑞斯武斯是阿特柔斯(希腊古城迈锡尼之王)的孙子。阿武柔斯野心勃勃,想证明自己无与伦比,甚至比诸神更伟大,所以遭到诸神的惩罚,他的后代都遭到了诅咒,导致俄瑞斯忒斯的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与人私通,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俄瑞斯忒斯的父亲阿伽门农。就这样,诅咒又降临到俄瑞斯忒斯头上—根据古希腊伦理法则,儿子必须为父亲报仇。但是,拭母的行为同样为希腊法理所不容。俄瑞斯忒斯进退两难,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后他还是杀死了母亲。于是诸神派复仇女神昼夜跟踪,对他进行惩罚。有三个形状恐怖、只有他看得着听得见的人头鸟身怪物,时刻都在恐吓他、袭击他、咒骂他。
不管走到哪里,俄瑞斯忒斯都被复仇女神追赶。他到处流浪,寻求弥补罪过的方法。经过多年的孤独、反省和自责,他请求诸神手下留情,撤销对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他说,为了弑母之罪,他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复仇女神不必紧追着他不放。诸神于是举行了大规模的公开审判。太阳神阿波罗为俄瑞斯忒斯辩护,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安排的,他下达的诅咒和命令,使俄瑞斯忒斯陷人了弑母雪耻的困境。此时,俄瑞斯忒斯却挺身而出,否认了阿波罗的说法,他说:“有过错的是我,是我杀死了母亲,与阿波罗无关。”他的诚恳和坦率,让诸神十分惊讶,因为阿特柔斯家族的任何人都不曾有过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情形,他们总是把过错推到诸神头上。最终,诸神决定赦免俄瑞斯忒斯,取消了对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还把复仇女神变成了仁慈女神。人头鸟身的怪物变成了充满爱心的精灵,从此给予俄瑞斯忒斯有益的忠告,使他终生好运不断。
这个神话的含义并不难理解,只有俄瑞斯忒斯能看得见的复仇女神的幻影代表着他自己的症状,也就是他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复仇女神变成仁慈女神,意味着心理疾病得到治愈,整个过程,和我们前面谈到的病例完全一致。俄瑞斯忒斯实现了局面的逆转,是因为他愿意为自己的心理疾病负责,而不是一味逃脱责任或归咎到别人头上。虽然他尽力摆脱复仇女神的纠缠和折磨,但他并不认为他自己遭受到了不公正的惩罚,也不把自己看成是社会或环境的牺牲品。作为当初降临到阿特柔斯家族身上的诅咒,复仇女神象征着阿特柔斯的心理疾病,这是阿特柔斯家族的内部问题,也就是说,父母或者祖父母的罪过,要由他们的后代来承担。然而,俄瑞斯忒斯没有怪罪其家族,没有指责他的父母或祖父母,尽管他完全可以那样做。他也没有归咎于上帝或者命运。与此相反,他认为局面是自己造成的,他愿意为此付出努力,以洗刷罪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同大多数治疗一样,都要经历漫长的时期,才能最终见效。最终,俄瑞斯忒斯还是获得了“痊愈”,他通过努力完成了“治疗”,而曾经带给他痛苦的一切,也变成了赋予他智慧和经验的吉祥使者。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都目睹过上述神话在现实中的“重演”,他们亲眼见过复仇女神变成仁慈女神的过程,即他们使病人康复了。这种改变的过程殊为不易。大多数病人一旦意识到心理治疗意味着要面对痛苦,要为病情和治愈负起责任,心中的畏惧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进人治疗状态以后,不管病人的斗志多么高昂,心里都会打退堂鼓。有的人宁可继续生病,冒着丧失健康的危险,也要把责任推到“诸神”身上,却不愿自行承担。心理医生必须让他们接受这种观念:敢于自律并承担责任,才是治疗成功的重要因素。
病人在自律的过程中,可能要经受相当大的痛苦。治疗者需有足够的耐心,循序渐进地引领病人面对现实。有时候,病人固执而偏激,甚至就像不听话的孩子,哭哭闹闹、又打又踢,直到最终才平静下来,完全接受属于自己的责任,使治疗出现转机。只有极少数病人始终愿意为自己承担责任,即便治疗仍需耗时一两年,但总体上治疗会非常顺利,不管对于病人还是医生,都是舒适、愉快的体验。在以上两种情况下,复仇女神都可以转变为仁慈女神,只是转变程度和时间长短有所不同而已。
病人正视心理疾病,承担起相应的资任,就更容易克服困难,实现转变,彻底摆脱童年的梦魔或者祖先遗传的“诅咒”。此时,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正在步人崭新的天地:曾经无比复杂的问题,变成了一种难得的机遇。令人痛恨的障碍,变成了值得期待的挑战;头脑中可怕的杂念,变成了有益的心灵启示;令人恐惧的内心感受,变成了活力与希望的来源;沉重的精神负担,变成了来自上帝的美妙恩赐。当然,其中还包括业已摆脱的疾病症状。“我的忧郁症,我的焦虑感,居然成了一种难得的奖赏!”在治疗结束时,他们总是这样说。哪怕病人不信仰上帝,他们在顺利度过治疗期以后,都会真切地感觉到——曾经的一切美妙无比,犹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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