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犯

现在我对别人说起“回x城”都不说是“回老家”了。当被人问起“所以你是x城人？”我会拗口的说，“那只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以此解释x城和“老家”的区别。

x城并不大，没有那些迷宫般交错的巷弄，只要顺着某条路不认输地往下走，大多最终会以石棉瓦防水棚和一堵插着破酒瓶片的灰白水泥墙作为结束，就算是主干道上也没有可看做是永久性坐标的历史性建筑。怎么看它只是对和它相距五十多公里的省会城市w城的廉价模仿，而且这模仿的节奏大概只停留在w城15年前的水平，像是一个古老的唱片机在咿咿呀呀的放着当下流行的快节奏烂俗歌曲，喘着气在努力跟着节奏。

x城的人们喜欢谈论w城，订的报纸也多是《w城日报》，他们常用手指着戳着报纸在树荫下谈论，他们关注的更多是“w城年底地铁开工 预计四年后试运行”，而不是家门口的那条路应该修一修了因为下雨总是有到半个小腿深的积水。这么看来，他们似乎总在谈论着遥远的事，可事实是，只要搭上两个多小时的城际快速大巴，他们就能让自己混迹于那座大城市之中，凭口音谁也分辨不出——当然，我是说如果他们嘴里不总是骂骂咧咧的话。

我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时光都和我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困居在这个封闭的城里。如果我们每个人的家用红色小圆点标记在卫星地图上，那你只会看到一块粘稠到化不开的红色糊在上面。x城的楼房一般不超过五层，一律是木质窗框加铁质防盗栏配绿色防蚊纱窗的样子，厨房的那扇窗下永远有一片发黑粘腻的陈旧油烟，粘着些死去的虫子在阳光下发出类似琥珀状的光泽。

x城就是这样，永远没办法给人提供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遥远陌生、如梦如幻还有薄雾笼罩”的美好形象。而这也让我的年少时光少了一种想象力，似乎日子就要这样单调的循环着，以至于我多年后在这一个午后来到这里，园林路上那些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身上都有一种熟悉的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

我的家原来就在眼前这栋房子的后面，这里是个安插在临街居民区的工厂，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中等大小的作坊。那个年代大家都没什么社区意识，有些工厂就夹杂在居民区里，除了赶进度时做加工的机器会吵到深夜以外，这里的居民和工厂相处得很愉快，大家都心知肚明，比起有个斤斤计较又大嗓门的泼妇一家做邻居，有个帮他们分摊了大部分水电费而只是偶尔发出点规律性声响的小工厂简直太好不过了，这甚至可以当做炫耀的谈资。

我家和那个工厂只隔了一堵墙和一条窄巷子，要是爬到我家小阁楼上，就可以透过缺了一角的玻璃窗看到对面工厂。那个院子的角落里堆着用铁链拴着的几辆破旧自行车，折叠的铝梯，掉漆的木板凳和一些破瓦烂花盆，排气扇在工作时间永远旋转着，常年密闭的木质窗下是一些舍不得丢弃的建材。我时常遥望它们并幻想身处其中的悠长时刻，像置身于一处遮蔽天空的金属峡谷。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那样窄的巷子里，消防车开不进来。附近的居民只好分成两组，一组人在我家接水，用传递的方式将一桶一桶的水抬上楼顶再泼向隔壁的火场；另一组人则帮爸妈把我家里的电视机、冰箱、沙发还有各种家私挪开位置，搬到大门口的街边上。他们搬开了我的床，床底那个被我偷偷开膛破肚想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的毛绒玩具熊被挤到一边，里面露出的棉絮像是团呕吐物；还有角落那一小堆瞒着爸妈看的漫画书，因为被搬动而散落，有些松了的书页飘了开来了，被来往的救火居民踩了一脚又一脚……而父亲的书柜却被安放在最安静的角落，它古板刻薄的样子就从来没变过。我讨厌它。

我躲在阁楼上。贴近窗户，看着这一切。“火怎么一直没烧过来呢？”我能清楚地看到工厂那边火焰在舞动，绿色纱窗在变得焦黑的同时卷曲起来，最后连同整个木质窗框“哐”得掉下来，连那股热风我都能感觉得到。

火焰看起来如此生动，那是我第一次和一场真正的火灾如此贴近。

我在所有大人在它附近奔走呼喊救援时安静的躲在一个角落，和这场灾难面对而立。在那些不安翻动的火光里，我看到了一些漫画里的一些神奇道具，带火的飞镖、火光剑还有那些蜷着身子翻滚的火龙。

我看见火焰自顾自地细细咀嚼着工厂里的一切，它不该那么斯文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背好自己的双肩包，里面有一个装满水的水壶，一个只填满一半小猪存钱罐和一本漫画书。

没错，我想在这种莫名的亢奋里离开家，我一直在等火烧过来，因为那样我就有充足的借口了，我想火焰再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爬过围墙，慢慢靠近父亲那个书柜，吞掉那些我厌恶至极的线装书……但可惜的是火焰就像是被下了诅咒，一直停顿在我充满等待的气氛里了。

半个小时过后，消防车拉进水管在那条逼仄的巷子里控制住了火势。

画面停了。散乱的各种家私，父亲书架上的书，我那捆最下面几本被泡软了的漫画书，吸饱了水的绒毛玩具熊，还有我空荡荡的满地积水脏兮兮的家。

十五年后，我在这个工厂旧址的那条街的咖啡馆坐下，靠着玻璃的座位。七米以外是条马路，我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抬头看见门口挂着的禁烟标志，不甘心的点了个火，盯着看了几秒钟又松了手让它熄灭。

当大火焚烧这间咖啡厅的时候，我从玻璃窗的影子上，看见这座城市从地里长出树根，像一座森林，将我重重包围。

不是我，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小孩偷了我的打火机，我听到他跳着离开时包里硬币和陶瓷存钱罐发出的碰撞声。

他是个，纵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