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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霜痕

第四节 霜痕

作者: 白卷作诗 | 来源:发表于2018-07-29 18:02 被阅读0次

      停灵七日。

      浣剑山庄上上下下的主调在一天内换成纯白,墙壁、屋宇罩上白布的幔子,树干缠上白绫,所有人换上白衣,木匠打好一口三层的大棺材和一口一层的小棺材,手艺人扎着金山银海、阴宅宝树、开路童子、云鹤天马,裁缝绣着寿衣和青布幡,漆匠画着棺材面、祭物、花牌,鼓吹手奏着乐,和尚道士做着法事。山庄前院支起灶台,埋上几口大锅,从小镇上请来的师傅做着流水席。

      庄门前搭起两座大帐篷,卫天衣的三个师弟李天寿、楚天云、萧天野各自带着亲随弟子轮流迎宾。来的客人先进帐篷里敬茶叙话,然后记上祭礼,引入灵堂。卫秀儿守灵哭得几次晕死过去,两个仆妇搀着她跟吊客见礼。吊客拜了卫天衣,哭一场,大客人由引宾的引到客房里等出丧,普通客人办完这档子事就下山去了,找个馆子喝一顿,住一晚走人,人情就算尽到了。是以,老王的酒摊生意幸运地好了起来。

            弟子们也在忙乱,早晚哭拜一次,每三个时辰烧一回纸钱,子时烧给小鬼,卯时烧给判官,午时烧给五道将军,酉时烧给阎罗王,灵前的长明福寿灯每个时辰添一回油,一百零八根白蜡烛随时燃着,外头山庄什么时候打扫,什么时候泼水,分拨仆役、巡逻、递送、采办这些杂活,都要有人分管。

      杜七没在忙乱,正是在老王的摊子上吃饭。快入秋了,夜很冷,客人们都走了,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入更的梆子声,杜七穿一身白麻,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咽着自个带的馒头,吃一口,给脚边的九里半扔一口,自始至终脸色都很平常,但老王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不住地看着杜七,杜七察觉到了,回头说:“王大叔,给我弄碗酒吧。”

      “你从来不喝酒的。”老王回答。

      “凡事都有个第一回么。”杜七说。

      老王不说话,转身沙沙倒了一碗,递过去。杜七抿着嘴一尝:“怎么喝着跟水差不多?”

      “就是水。少年人不要多喝酒。”老王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杜七不回答,抬头凝视着夜幕,半晌,幽幽道:“掌门死了。木匠做了一大一小两口棺材抬进剑冢,大的到时候放掌门,小的是给把掌门背进去的弟子准备的。”他对着老王一笑,“那弟子,就是我。”

      老王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站不稳,摸索着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半晌问:“怎么定了是你?”

      杜七又笑笑:“掌门死了之后先是哭灵,接着弟子们聚到一处,拜历代掌门的牌位。李师叔先是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当年掌门们为了江湖平安跟魔教对敌的事,又说了好男儿轻生重义的道理,末了说,这是本帮弟子的极大荣耀。然后他问,谁要把师父送进剑冢,师兄们都一股连声地举着手哭着争喊‘我!我!’,我也只好跟着喊‘我!’。”杜七叹口气,“结果李师叔大喜过望,说杜师侄虽然跟着师父的时间不长,但大义凛然……接着师兄们就上来恭喜我,大师兄说得尤其真心,说如此之大的荣耀他嫉妒羡慕至极,恨不得跟我换了。”

      “那就跟他换啊!”老王喊起来。

      “场面话当真没意思,江湖规矩就是咽下去。”杜七又啃了一口馒头,“就算我愿意换,他又如何忍心以大欺小,把我的荣耀抢走?老王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世上充满了大道理,大道理一出你就得咽。所以我赶紧满脸堆笑地说:大师兄休要戏言,这是小弟的荣耀,你不能抢我。”

      老王满嘴都是苦味。他凑近过去低声、哆嗦而急促地说:“我房子的后头河边有条竹筏,你跳上去,顺着河水一放,能跑多远跑多远,跑,赶紧跑!”

      杜七把最后一块馒头扔给九里半,摇摇头:“我跑了不是还会有人干这档子事?再说也跑不了。这回是师兄们凑了个份子带我下山的,那边,”他指指巷子尽头的屋顶,又指指大街,“那边,还有河边,都有人守着。你得理解他们,我要是真跑了,就是悲回剑派的大笑话。他们放不过我,江湖正道盟也都放不过我。老王叔,你有没有听他们说过一句‘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老王无言地摸出两个酒碗,倒上两碗酒,推到杜七面前一碗:“喝吧。”然后自己拿起剩下的那一碗一饮而尽,“大道理。他们到底讲不讲理?他们不会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个,才把你收进门的吧?”

         杜七没有回答,拿起酒,闻了闻,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东西平常离得远就难闻,凑近了更难闻。你们怎么会喜欢喝这个?”接着他用力喝了一大口,辣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用力吸气,龇牙咧嘴,半天才平静下来,“喝下去觉得难受。我这就算是喝过酒了吧。”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问老王,“镇子上有窑子没有?”

      老王愕然抬头看着杜七,杜七又恢复那孩子一般的平静:“我没喝过酒,没有过女人,师兄们特地给我凑了些钱,带我到镇上……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不能拒绝是不是?我觉得,我应该去试试。”

      老王看着深邃的夜空,半晌不说话,最后他说:“你小子傻了吧。”

      杜七已经站起身来,冲他拱拱手,信步向着夜晚的巷子走去。一瞬间,老王觉得他的背影很单薄,连带着刚才脸上的平静也好似都化做死气。他打了一个寒战,悲伤、怜悯和无力同时袭来,伸出手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无言地把手放下了。

      再小的镇子也有窑子。镇子小,窑子只有一家,杜七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地方。

      杜七有点失望,他听人说过繁华都市——比如州府——俗称“大地方”的妓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莺声燕语,一掷万金……富贵得好像天宫。而现在,他在一个孤独的寒夜里,带着一条狗走到一块洼地,洼地里有一小片低矮的房子,黑灯瞎火,只有最好的耳朵才能听到若有若无、勾魂摄魄的*。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兄们把逛窑子称为“钻窑子”,这个钻字简直太精确了,它包含了你能想到的所有内容:贫穷、暗无天日、还有隐藏在其中原始的诱惑。杜七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无所谓。他只是来完成一个仪式。世间万物终究会是一阵烟尘,皮相如何实在不是一件值得过多考虑的事——不过就算如此,要说服自己也很难。想了半天,杜七最终还是没有硬着头皮走向其中的哪间房子,这件事似乎比背着卫天衣的尸体放好,然后自己爬进小棺材抹脖子都难。他在洼地边坐下来,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发呆。九里半趴在他身边,似睡非睡的样子。

            那就是明天吧。

      “你不会是想跑吧?”杜七拿着师兄们凑的份子告假下山的时候,三位师叔狐疑地看了他很久。杜七也看着他们,柔和的阳光穿过窗格照在他们脸上。

      最后,杜七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一句:“其实弟子一直想进剑冢看看。”

      三人的眼神很茫然,很显然这个说法他们完全无法理解。

      李天寿干咳一声,拿起一只茶杯把玩着,缓缓道:“杜七,你是不是觉得师叔不够公道?”

      杜七又摇摇头。

      “觉得也没关系。”萧天野接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入了江湖,就要守江湖规矩。大丈夫轻生死重大义,师恩重于山,让门派壮大,正道昌隆,是我们武林中人的使命。觉得没有关系,只要想明白就好——好男儿一诺千金,说过的话就是钉下的钉,你领了这份荣耀,就不能推掉。人谁不死?要的就是一个轰轰烈烈,重于泰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你只管说,我们做。”杜七还是摇摇头。

      楚天云微笑起来:“杜七,来,坐下,喝杯茶,有些门派里的旧事,我想给你讲讲。”

      杜七走到桌子前,斜着身子坐下。

      楚天云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来回踱步,走到窗子前看着外面:“其实,上一个把掌门送进剑冢的弟子就没能接下这份大义,那时第九代掌门刚死,他是九代掌门的徒弟,姓宋,叫宋太平。挑人的时候他也举了手,我们便把他引见给各大门派,众人也纷纷称赞他义气英雄,可是末尾,他怕了。”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炯,“他想偷跑,被我们发觉,你猜后来怎么样?”

      杜七略皱了一下眉头,仍然摇摇头。

      “他吓尿了裤子,居然向我们下跪求饶,连连磕头,说家有八十岁的老母和不到十岁的孩子。”萧天野接过话头,“江湖中只有下三滥的强盗无赖才会说这种胡话。他根本是个胆小鬼,无用的懦夫。这是门派之耻,正道之耻,浣剑山庄四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卑下之辈。我们连他带掌门一起抬入剑冢,一剑杀了他,保住门派的体面和正道的规矩。只是便宜了他,让他享用了他不配的荣耀。”

      “既然这是师兄们的心意,你想下山去开开荤,就去吧,不要学宋太平,学也没用——你的钱够不够?”萧天野顺手拿起桌上的银酒杯,双指潜用内力,将之捏扁,对折,捏扁,对折……好像不是在摆弄银子,而是在捏面团。片刻,他把一只小银饼递给杜七,“师叔的份子。去吧,别喝太多,记得回来的路,省得师叔们去找你。”

         总之,到明天,自己就已经在剑冢里了,虽然一直想进去看看,但从未料到会是这样进去。杜七坐在路边的黑暗里,思索着这代价是不是有点过大。生命很美,很珍贵,珍贵到无论如何度过一生,都是浪费。那么到底跑不跑?他是很善于跑的。也许能跑掉。接下来谁倒霉,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隐约的马蹄声传来,杜七转过头,道路尽头出现了两匹马的影子,一匹空的,一匹有人。九里半没有动,他跳了起来。他在黑暗中的视觉和第六感一向很敏锐,虽然夜色黑沉沉的,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凭本能猜出来人是谁。

      卫秀儿信马来到杜七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跟自己一样长大了,出落成一个一表人才的秀气男子,他在被选中进剑冢的时候表情没怎么变化,在师兄们凑份子带他下山时表情没怎么变化,可就在这个孤独的寒夜里,他看到了马上的自己,神情却变得一派凄苦。

      卫秀儿下了马,杜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问:“你怎么来了?”

      卫秀儿回答:“我知道你要进剑冢,也知道你下山了,所以找到这里。”

      杜七想了想:“节哀。他年纪大了,难免的。”

      卫秀儿说:“我知道。”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入秋已久,深黑的夜色里传来孤独而忧伤的虫声,那可能是一只活得过久的蟋蟀。

      卫秀儿把缰绳递给杜七:“走吧。走得远远的。那些盯着你的人都被我打发回去了。”

      杜七无言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然后在黑暗中凝视着卫秀儿。很久。他很认真地问:“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卫秀儿心里一酸一抽,然后疼得要命,她强笑着摇摇头:“胡说什么呢?”接着,伸手打马,“驾!”

      杜七的马蹿了出去,九里半跟上去。蹄声在黑暗中越来越远。

      卫秀儿凝视着杜七远去的方向,觉得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原来是两粒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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