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

这一刻，他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个地方叫做勒阿弗尔，是法国北部诺曼底的一个城市，塞纳河在哪里流入英吉利海峡。

作为距离巴黎最近的港口城市，勒阿弗尔总是汇集着许多船只和许多人。让他忘不掉的，是他家的杂货店，以及一个叫做欧仁·布丹的画家。

欧仁·布丹很喜欢画海港的景象。这位画画的速度很快，笔触略粗，但颜色很美。欧仁·布丹对他说，画画，就要抓住你看到的那个瞬间的印象。所以要去写生，要去观察光线，要在现场完成画作。

他记住了这些话。以及欧仁·布丹对他说的另一句话，你会变成一个画家。

这一刻，他回想起了自己上学的日子。

他的老师叫做夏尔·格莱尔，画画风格和欧仁·布丹完全不同，追求细腻的线条，追求符合格式的规矩作品。虽说老师的风格不坏，但他却更喜欢欧仁·布丹的绘画理念，于是和几个想法相似的同学一起组织了绘画小组，经常去野外写生。

两年后，他以画海景画成了名。又过了一年，他的《卡米耶》被选进了沙龙。这幅画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穿绿衣服的女人》。一个名为左拉的人气作家赞扬了这幅画。左拉说，你根本没办法想象这刻画得有多么美好。

他坚信自己的路子没走歪，画画，就要抓住你看到的那个瞬间的印象。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改变，他依旧只能靠着父亲和姑母的赞助生活，依旧穷困潦倒。不过即使这样，卡米耶还是一直做他的模特。

这一刻，他不能不回想起卡米耶。

卡米耶是个洗衣工的女儿，从十八岁开始就做他的模特，一样贫穷。记得有一次，他想画一幅户外的带人物的作品。好在卡米耶伶俐，一个人就可以充当三个模特。他爱卡米耶。

只可惜，杂货店老板看不起洗衣工，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和卡米耶断交，不断交，即断粮。于是，他断了粮。

贫穷既是罪过。为了躲避债主，他不敢再在巴黎居住，只好扔下卡米耶回到家乡。即使后来卡米耶为自己生了儿子，他也没钱前去探望。

不过，卡米耶是个傻傻的女人，即便他一直穷到叮当响，也不离不弃，最终还是嫁给了他，一直做他的模特。或许为他做模特，是卡米耶最幸福的事情了吧。阳光下撑伞的卡米耶，不能再美。

但是，卡米耶也是个不幸的女人，28岁时患上了肺结核。他没有钱给爱人看病，也没有钱买足够的颜料。

病床上，卡米耶走得那么冰凉。在死后的那一瞬，依旧还是他的模特。

画画，就要抓住你看到的那个瞬间的印象。

蓝色、黄色、灰色。他用这些颜色纪录了最后的卡米耶，这个即将永远离开他的形象。

十四年。他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谁值得他再去画肖像画了。

这一刻，他回想起了别人对自己画的评价。

1874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一起办了联展。那些人不懂的稍微站远一点去看画面的整体，而只会死盯着画不放。他们称他为印象派，似乎是在骂人。

可是，画画，就要抓住你看到的那个瞬间的印象。

并不只有符合格式才是美丽的，并不只有凭想象捏造的才是美丽的，并不只有主题高雅的才是美丽的。真实的景象一样美丽，眼前的平凡一样动人。

这一刻，他的画商告诉他，他的画在美国卖得很好。

他有钱了，可以买地买房子。可是，这已经不是他最好的年纪了，1886年，他已经46岁了。

他盘算带着情人和孩子们出去旅行，盘算研究研究不同季节和光照下的麦垛，盘算搞一套日式的花园，然后在池塘里种上满满的睡莲。

苦尽甘来的时候总会让人感慨万千。欧仁·布丹、夏尔·格莱尔、卡米耶、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以及那些批评，这些都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画画，就要抓住你看到的那个瞬间的印象。

对于他、莫奈来说，这不仅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