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夏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有这样一种职业。他们总是四处游荡,然后在某个地方等待花开,住满整个花季,再在花落时开拔,追逐下一个花季。似乎这种职业充满诗意和浪漫,他们是养蜂人。然而,这种所谓的诗意和浪漫似乎仅仅是似乎。尽管如此,我管他叫追着春天的人。
他是一名养蜂人,双手有着养蜜蜂的岁月留下的痕迹,粗厚的手掌上裂纹横生,纹络里又渍有蜂胶,蜂蜜,蜂王浆。一年一年,一层一层。无论是混着肥皂香的清水还是小刀与磨石都处理不掉这些痕迹。小龙女在绝情谷底养蜜蜂时的仙女范儿,只能是屏幕里的故事罢了。然而就是这双粗厚的手,却四季有着蜂蜜混着蜂胶的清香。那段六十年代四处漂荡的故事,如同儿时入睡的歌谣,陪伴我度过那一段没有网络,少有信号,远离现代设备的日子。
他说,七月初,拾牡荆。牡荆,俗称荆条。荆条蜜是中国四大名蜜之一。益气补中,散寒清目。
门头沟。这不算是离了北京,然而气候却和北京差的挺大。京城此刻早就进了伏天,然而门头沟的山里还是一片阴冷。百花山上百花开,到了七月里,入眼处尽是花海,如何让蜜蜂专挑荆条蜜采,是这时候他们忙碌的重点。不同蜂蜜性状不一,若是采得了杂蜜,分离提纯又是一番功夫,何况这是在半个世纪前的年代。他说,在荆条花开之前便要给蜜蜂喂上荆条蜜味的糖,若是蜜蜂都熟悉了荆条蜜的味道,那么在这种花盛开的时候,便不会轻易更换口味。于是,一麻袋的砂糖倒进了一口大锅,加着类似荆条花的佐料,熬成糖稀便摆在了蜂箱跟前,有着吃食的蜜蜂自不会飞到大老远的地方采蜜的。因此,等荆条花开时节,这蜂蜜的纯度算是有保障了。于是,一天天忙得像什么一样,只得在夜里伴着寺院的钟声入眠时休息片刻。
自此,算是离了家,得有阵子回不去了。
他说,八月中,荞麦盛。荞麦,味甘,性平,寒,无毒。
内蒙古。“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白天放养着蜜蜂,晚上就围坐在一起,和寄住处的房主——牧民们一起,喝着咸奶茶,嚼着牛肉干,就着薄皮沙瓤的大西瓜,耳畔是夜风在月光下狂妄的谰语,和牧民口中神圣古老的歌谣。他说那段是最为闲适的日子,大片大片的荞麦开在沙土地旁,蜜蜂只是繁忙地飞舞着,齐心的歌唱着,蜂蜜没几天就能镶嵌在六边形的蜂胶格子里。他管那一片蜂胶格子叫蜂坯,注满蜂蜜时沉甸甸、亮晶晶的。如一颗载着收获的喜悦的心,如一双映着劳动果实的幸福的眼。启动摇蜜机不一会儿,醇厚的蜂蜜便汩汩地流出,是如琥珀般明亮的色彩,灌到大桶里满满的,一个人抬不动。他说他吃过最好吃的西瓜就是在内蒙古,似乎强日照和大温差让西瓜变得甜甜的。
然而,他说,荞麦蜜是臭的。
他说,腊月底,到蜀中,三月里来芸薹浓。油菜花,又称芸薹。《本草纲目》云,治痈疽,豌豆疮,散血消肿。
四川盆地。有“冬干、春旱、夏涝、秋绵雨。”又有“蜀犬吠日”。他说那几年他过年没能回家,出了内蒙就坐火车直奔巴蜀之地了。那时的火车很慢,还要从火车站辗转到油菜花盛开的地方。几十个人带着上千箱蜜蜂,实在不是件易事。蜜蜂经过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自是需要休养。因此尽管三月才开花,整个新年是都不能跟家里过的。不是不想家。而是那个年代都是靠着集体荣誉的信念支撑着,为了国家需要走南闯北,是年轻人心中的一份职责,一份骄傲。有时候蜀中看不见月亮,就连寄托乡思的物什都没有,每每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都是低沉落寞的。他说因着湿气重,蜀人喜辣食。所谓入乡随俗,他自然不能例外,于是直到如今,他还是家里最能吃辣的。我没去过婺源,便问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到底有多美,他笑说每天都只记得查看蜜蜂有无异状,开箱摇蜜,哪有时间欣赏风景。
原来,不是所有的游荡都能收获景色的。
他说,一行下来,琥珀色的蜂蜜能装满一节节火车皮,以至于有一年,蜂蜜大丰收,火车不够用,中央从北京现调拨火车前去支援将他们,蜜蜂和蜂蜜全部送回北京。说到此处,他眼里满是骄傲。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养蜂人,只算得上个农民而已。然而在那个年代,他们却是能受得到中央如此关怀的。我环顾此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院子,里面种着各种蔬菜,零零散散摆着几十个蜂箱,如今他便在这儿守着,以年轻时的傲人的记忆和如今的荒芜为伴。
油菜花开罢,接下来要去哪呢?我不禁发问。
他没说话,只是晃了晃手中又晶莹透亮的蜂坯,一股槐花香随之扑面而来。
我拍拍脑袋,恍然大明白地嚷道,喔,对!五月槐花香。
他笑着,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菊。温暖、热烈而又厚重。
眼睛弯弯的,甚至眯得让人看不见。似乎看着我,似乎又穿过我,看着过去,看着未来,看着远方。
我知道,在那一刻,在他的眼中,有一片海,一片花海。
他是在看着他的春天,我知道,有他在,花开之季便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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