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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一家人都回来了,这是七八年来唯一凑齐的一次,终于可以热热闹闹过个团团圆圆的春节了。人齐了,县城这套三居室立刻显得狭窄拥挤,住着就点济了。李顺祥老汉夫妇住主卧,剩下的两个房间,大女儿金花带着女儿璐璐住一间,另一间小女儿带着儿子丰毅住。上门女婿木根在客厅的沙发凑合。总是这么十天半月的。天气冷,晚上开空调,无非多费几度电。三个大人在三个地方,跟他们三个一个个确认好,快过年时,老两口就盘算好了。两个外甥,璐璐十一,丰毅九岁,大一出生就是他们一手带大的,一把屎一把尿,上学也是,从幼儿园到小学,接送、吃喝,从没让她们姊妹操过什么心。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到现在,金花转过去年三十七,银花三十三,家里的事论理也该她们操操心了。金花让她们比较放心,虽然性子急,脾气爆,但做事还是扎扎实实的,不像她妹妹银花一脚天上一家地下,好的那两年挥金如土,风光无限,差的债主堵门,四处躲债,这几年虽然消停一点,好像没闹出大的动静了,然而,这一年大一年的,又是离过婚的,再想找个扎实可靠的男人就不容易了。她姐姐骂她:这烂皮一年换一个男朋友,搞不好哪个就找上门来找麻烦。金花打小就泼辣,跟村里的小男孩打架也不吃亏,能摸到什么拿什么。银花性格安静许多,不过自己有主意,一旦打定,蛮牛一样不回头。金花下手原本有个男孩,养到七个月夭折了。银花后面女人怀上有流产了,后面再也怀不上了。大山里头的人有重传宗接代的观念,顺祥总觉得差一口气似的。年轻时,顺祥在村里也算数得着的美男子,山里男人平均身高一米五,他长到一米七三,在后生群里颇有点鹤立鸡群,相貌堂堂,宽脑门,高鼻梁,坚硬的长下巴,二目炯炯有神,有几分像贴在墙壁上的明星。虽然家里穷,上门的媒婆也不少。二十四岁将邻村的春兰取回家。也就是现在的老太婆。春兰年轻时长得也好,虽然脸蛋圆圆的,有点胖,五官颇为秀丽。金花的模样像娘多一点,银花更像爹,姊妹长大十几岁,身材发育的差不多,出落的亭亭玉立,方圆二十里有许多人家开始惦记。顺祥原本心里憋这口气,让那些背后说他没儿子的人看看,自己的女儿比他们的儿子更有出息。不过,两姊妹不会读书,金花念到初二回来说,实在念不下去了,宁愿回家打柴割草。银花年到高一,成绩平平,有人告诉顺祥,街上的小混混们开始缠着银花了。顺祥一想坏了,别跟着他们走向邪路,干脆别读了。再过两年懂事的,两个都跟着老城一点的亲戚到南方进厂做工去。
金花到出嫁的年纪时,上门提亲的踏破门槛,顺祥有个条件要男的做上门女婿,这吓退了很多人,辛辛苦苦养个仔送个别人。最终邻村贩牛的老冒将老三木根入赘过来。他家六个儿子,给前面两个娶了后,几户要了他的老命,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儿子多,养老送终不差这个。木根长相普通,有几分木讷,金花压根就没看上,不过她爹的话不敢不听。结婚不久,顺祥就打发他们到外面打工了。银花家里呆不住,要走,顺祥怕她年轻别人带歪了,想拘在跟前等老成一些再说,便央企在县城的一个亲戚找给她找个事多。在县城最大的饭馆当服务员。没做一年,被饭馆的少东家看上了,要娶进门,男方家在县城有七八处生意,开饭馆,开宾馆、开超市,搞工程等等,家大业大,就两儿子,顺祥两口子当然高兴,但也担心女儿过去受气。见这个后生待银花很不错,百依百顺的,也就把心放肚子里了。结婚时,男方就在县城最好的小区给他们买一套房子送个他们,又给了十几万做彩礼。村里人都是顺祥春兰公婆攀上高枝了,下半辈子就等着享福了。两公婆搬到县城了,过了两年舒心日子,不料,世事难料,丰毅两岁时,小女婿外头又养了一个,银花晓得了,气愤不过,坚意要离婚。两边做老的原先和和稀泥,年轻吧,改了就好,银花大约是寒了心,打死老李离,要带走儿子,净身出户,一分不要。男方说留下丰毅给三十万。顺祥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不要你家的臭钱,孩子改性张,我养!为了争这口气,连男方的抚养费他都不要。当然,时间长了,孩子的爸爸或爷爷奶奶塞钱给孩子带回家来,春兰拿了,顺祥也没说什么,争口气毕竟是一时的冲动,而日子是琐琐碎碎的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人活到一定年纪了,火气也就渐渐的没了,经历多了,再碰到一些事情,心气也能平复下来。人越老,奢望消磨越发少了,子孙发财、有出息之类的想得越来越少了,夜里醒来,惦记的两个女儿平安。
金花两年没回来,说是在上海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洗脚店,春节客人最多,走不来,今年出人意料地说要回来,她娘视频多问一句:洗脚房的生意咋样哩。她心不在焉地应付道:一般般,眉头锁着,一幅不高兴的样子。老两口也听得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来说,今年的生意格外难做,做哪行都容易赔钱。夜里春兰睡不着,辗转反侧,顺详知道她有心思,咕噜了一句,睡吧!别烙烧饼似的。
春兰问:金花今年亏欠了吧?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老汉道:你操这个心做啥?做生意她比不你懂?再说,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金花不像她妹妹贪大,要陪也陪不了多少。
春兰说:她心里一直怪我呢。
以前金花每年攒了钱都寄回来让她娘存着,五年前,银花在西安酒楼资金链断了,高贷无门,眼见就要关门大吉,老太太知道金花是不肯借给她妹的,没经过她同意,私下将她折子里的钱取出三十万拿给银花救急,不料,这三十万进去不过多撑了两个月,最后还是酒楼还是倒倒闭了。金花知道后,不敢像这父母来,一通邪火发在银花身上,这个烂皮,撒谎就,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逼着银花打了欠条才肯罢休。老太太心里有愧,自然不好在替金花管钱,将折子交还给她,两年前,不知银花从哪里捣鼓出一笔钱,将她姐的债清了,老太太这块心病就好了些。从小到大,顺祥苦口婆心的教育姐妹俩要团结,相互拉扯,没起到任何作用,就想家里养的狗和猫,相互看不上。他有时忍不住想,这姊妹两个前世大约是冤家。
金花是小年前一天回来的,拖着一个高到腰部的大好拉杆箱,上面推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又背着一个大背包,晚饭前当当一敲门,老太太吩咐璐璐去开门,兴许你妈来了,门一开,一家人望着堆在门口如小山的行旅包裹发愣。没进门,金花就说,明年不去上海了,我把东西都带回来了。金花过日子仔细,穿旧的衣服、用旧的碗盆都留着舍不得留,手也紧,精打细算。她妹妹正好相反,租房搬家,那次都得扔一堆东西,有的连包装都没拆,那衣服来说,家里还存着他整整三个橱柜的衣服,很多只是穿过一次两次的。银花花钱也个数,手头多少钱花完拉到,不会做长远打算,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是老两口对她最担心的地方,怎么说就是改不了的。
银花比他姐姐晚一天到,她的性格是一向闹得动静很大,头前跟家里视频,说午饭左右道,有个朋友送她过来了,孩子就惦着要去门口等。老太太劝,还早着呢,莫着急,外头风大,别感冒了。拗不过孩子,只得陪着他下来等,左等右等不来,孩子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顺祥等急了,下来喊婆孙上去吃饭,菜都凉了,不等了。正说着,一辆黑色的宝马桥车开过来,嘎地一个急停,副驾一开,银花跳出来,满面春风,这么冷的天气,上身穿着粉色的外套,露着一截雪白的大腿,蹬着一双到膝弯的白色靴子。这身打扮大概也让孩子意外,迟疑了一下,没有即刻扑到怀里来。她瞪着大眼珠望着孩子:丰毅,不认识妈妈了?
司机开门下来,是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西服笔挺,破鞋锃亮,银花介绍是她的一个朋友。一家人早已见过她的许多这样的朋友,也是这样的朋友最后翻脸闹上门来,颇有点小孩子过家家了,今天好,明天坏。所以每当银花带了这样的朋友来家,或者他们介绍这样的朋友,他们心里就犯嘀咕,再也没有当初的热情,心里不禁暗暗多了一层担忧,又见银花如此打扮,更加显得无所适从,挤出笑纹,点点头,显得很僵硬。男人
很得体地跟他们打招呼,目光在丰毅脸上停了几秒,微微一笑,就去后备箱提了行李箱出来提到楼门口。
麻烦你啦,辛苦你啦,上楼一起吃饭把。顺祥心里有几分不高兴,面上不能失了礼数。男人识趣地婉拒了,上车冲他们摆摆手,离开了。老太太要去帮女儿提箱子。
顺祥喝道:不要提,她有手有脚不会自己拿。
到家之后,金花见她这幅打扮,忍不住冷嘲热讽:夜店的小妹才这副打扮呢?
银花反唇相讥:你想穿没有!
顺祥眼珠一蹬,一拍饭桌:要吵都给我出去!
姊妹俩这才不敢吱声,原本高高兴兴热热的小年饭,吃得沉闷无趣,气氛压抑,连平时这两个平时爱说还闹的孩子默不作声,扒拉几口就躲回房间了。
木根是年二十八到家,随身只带了一个又脏又旧洗得泛白的蓝色牛仔背包,他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敲了许久的门,老太太去开,见他木头桩子似的错在门口,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木根大约是四十一岁还是四十二岁,额头皱纹深刻,鬓角灰白,大约是长期干体力活的缘故,脸上的皮肤粗糙,手指的骨节粗大。他身体粗壮而结实,目光有些呆滞,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老实巴交。木根跟这个家的感觉很疏离,进屋来颇有点不自在,环顾四周,目光闪烁不定,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去,踌躇一番,将他随身的包放在门边。
金花和银花成家后出去打工,两年不见动静,春节回家,老太太在桌上问他们,你们结婚两年了,咋还不要孩子。金花漫应,厂里忙,没顾得上。老太太知道有事,下来悄悄问木根,木根脸涨得通红,不说话,问得急了,支支吾吾说道:她平常碰都不让我碰。老太太将这话告诉给顺祥了。顺祥当时就蹿了,饭桌上铁青着脸对他们说:你们过不到一起就离了,把账算清楚,谁赚的钱谁拿走,就不要互相耽误了。金花见老头真动了气,流着眼泪保证会跟木根好好过。转过年来就有了璐璐。过了几年,原本以为他夫妻两个磨得差不多了,谁知金花越发嫌弃木根了,两个各在一个地方做事,各过各的,年底都回老家才能碰上面,婚姻名存实亡。老汉还能再说什么呢,牛不河水强按头!按道理,农村他们这么大岁数的,谁不生个三个四个的。老太太有时私下问女儿,你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要真不过下去,离了还能再找一个看得上的。金花才不这样便宜他呢,我就是要让他这辈子做牛做马。这让春兰提心吊胆了很一阵子,泥人也有个土性,兔子急了还咬人。别看木根老实,惹急眼了,谁晓得会做出什么来。老太太只好中间弥合一下,有时跟木根解释解释,平常叫璐璐给她爸打个电话,关心关心。
木根回家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过看上去仍旧是灰扑扑的,一进门,金花脸上就露出嫌弃和鄙夷的神色。
顺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坐在饭桌上,心里莫名的泛起一股苍凉,这些年费劲心力维持起来的一个家,在外人看来坚实可靠,实际上脆弱不堪,稍有风吹早动就会支离破碎,自己像个锔碗匠一眼将裂缝箍紧,而今自己也老了,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哪天咕咚倒下去,谁来维持这个家呢。明年过年会怎么样,后年呢?他目光从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脸上扫过去,心里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生活,走什么样的路还得靠他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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