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完《半生缘》是大三的某个晚上,大家都熄灯睡觉了,我坐在床上打开手电筒,摸着最后薄薄的一沓,忍着淡淡的压抑,一字一字,不读完心里那被撩拨起的悲痛似乎是无处安放又找不到出口,近日再次重温依旧觉得难过。
本来还是很淡的,看到最后十几年过去两人终于相遇,那句回不去了。猛然泪水就收不住了,哗哗流,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后来推荐给好朋友读这个故事,她赠我一句:你我的缘分,不止半生。
张爱玲《半生缘》摘录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她(顾曼璐)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 ,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服上忽然现出这样一支淡黑色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面目挣拧。
她是最近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的合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嗝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的,那笑声并不怎么富于挑拨性;相反的,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
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
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的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蹰着,听听音乐。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这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了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想要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她不知道感情这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跟世钧见了面,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那两个人仿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漂浮到她身上来,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也隔着一重山了。
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均,已经在心里震荡着,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的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是什么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均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过他,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没法把她救出来。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这时候灯下相对是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副长裙老在半空中徘徊着,仿佛随时就要走了,而过门不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思,有恍如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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