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夜

作者: Cambel家俊 | 来源:发表于2018-08-03 16:52 被阅读7次

    从上空俯视,城市好比沙盘,参差错落的楼房全聚在一个中心,拥挤得厉害,像皮肤上长了一块黑乎乎的烂癣,时刻向四周大地传达着疼痛的信息。夜晚透着霉色,仿佛把巷尾垃圾桶上散发的那股气味儿,化成团,全部丢到天空中去,于是多出了一层层黑云织成的狰狞面孔,远远地重叠起来;潮湿的圆月剥开其中一层,宛如豆似的鱼眼被光吸引,贪婪的窥视着这个世界更深度的堕落。

    那光是一家酒吧散发出来的。四下看去,周围的店铺都蒙上一层灰霾,没有其它的建筑发出同样程度的光火,所以,这家酒吧显得格外出众。

    彩色的霓虹灯闪着两个字,叠夜。

    路是好路,玻璃似的平整,携带链状的街灯与细柳延伸出去;然而他的脚不听使唤,多走几步,倒也真像走在玻璃上,总有滑倒的危险。

    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可他没有不倒翁那般本领,终究倒在路的中间,形象若死。原本手上拿着的半听啤酒也摔到一旁,变形的易拉罐犹如破碎沉船,黄澄澄的液体上还浮着白沫,像浮着冰岛一样的海洋吞噬大陆般地漫开。他挣扎着睁开眼,但是与闭着眼没有明显区别,只能说那团飘忽在视野里的光火更加明亮而妖媚了。更难过的是后脑,以为自己冷不防挨了榔头,或者说是被炮仗崩了脊梁——反正这一瞬他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倒下的,疼痛和晕眩,死皮赖脸地在脑袋里扎根,无可除去。

    他糊涂了,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却听“嘶啦”一声——“哦?怎么,是谁家在地里折秸杆、扯玉米叶么?不对,这儿又不是农村,我都离家多少年了,那……”正想着,冷风灌进衣领,于是又下意识地缩头——可惜,单薄的衬衫已经划开另一条口子,好比关门不关窗,风照样灌进来。方才崩断的棉线像是为他脑中的神经作示范,他的头突然疼得厉害,眼中的一切变得模糊。远远的,酒吧门口那“叠夜”二字已看不清,眼瞅着红黄蓝绿各种光逐渐混合着、放大着,仿佛向他飞来,离他愈来愈近;他盯着那异光,头痛得没有其它思想,只等它快前来,将自己吞吃掉,当解脱罢。然而那异光来到他面前停住了,竟然波动起来,他无法明白,直到巨大的光芒中脱离出一小粒,顺着他眼角滑下,烫着他的脸——湿的,是泪吗?当它是泪罢。他绝望地躺在原地,凝视着深洞般的天空,却无法昏厥。

    兴许过了很久,他清醒了些,突然想起自己正躺在路中央,危险的意识涌上来——方才看到的些许闪烁的黄光,在平日里有警示的效用,若它这时变成绿色,岂不要出人命?他不由地盯紧了前方,对面传来好大一阵轰鸣声,将他吓个激灵,同时又一道极强的光芒出现,炫得他睁不开眼。他觉着自己贴在地上那抹头发又湿又黏,想是自己还在流泪而不自知——当前必须挪到别处,在路中间难免被车轧死!他便只有这一个信念了,没来得及往下想,发觉那抹头发被人踩住,竟狠狠地蹍着。他被鬓角的疼痛牵引,不能抬起头看看是谁在作恶,只能用余光看到眼前的地面正驮着山丘一样的穿着皮鞋的大脚。那东西黑油油的,发出熏死人的恶臭,直钻进他的鼻子,又顺进胃里,像一只肮脏的手伸进他未消化的啤酒里翻腾。他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了,涌上来的秽物裹着他的愤怒,河坝决堤般地从口中倾出,一滴不剩地涂到那皮鞋上面。

    “操的……”

    他听到这么一句骂,脸上立即挨了一脚。兴许是醉酒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经历了方才的头痛,此时挨这一脚,已经算不得痛了。他抬眼向上看,不料对方的面容像融进了浑浊的天空,让人怀疑这天的颜色,正取自此人。

    “癞皮狗,要寻死就去跳楼,别躺在路中央,挡着老子路!”

    对方踢腿有力,他肚子像被火车一撞,疼痛之下,不忘滚动两圈,撞到路旁的树,方能停。他已然没有了力气,只知身上无处不痛,临了,听那臭脚的主人扔下一句“他妈的,在路上遇到这晦气的鬼,倒霉!”,然后“砰”地摔上车门,车灯再度发亮,车身发着像放屁一样的轰隆声,在他眼前驶过。最终扎入路尽头的黑暗。

    易拉罐的尸体被滚过的轮胎轧扁。依然浮着泡沫的那滩子变得发黑。

    躺了片刻,他勉强支起身子,却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立即瘫向另一边;身旁的柳树可怜他,露出树身任他倚靠,使他不至于一头扎在泥土里。柳树的树身涂着防虫的白涂料,看上去和胆汁差不多——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又吐了一阵。这回比较彻底,仿佛倾盆暴雨来袭,他的磨破的牛仔裤和撕裂的衬衫都没能幸免于难,尽被泡透。大腿黏糊糊的。

    直到寒风袭面,他才真切的体会到夜晚的冷。此时应是午夜凌晨,路上不见有人走动,毕竟有家的都回家去了,像他这样在街上胡乱走动的终究是少。但“叠夜”酒吧是个好地方,彻夜不打烊,容得他一类孤独的家伙痛饮。所以,“叠夜”是浪荡之人在夜晚的另一个归宿。

    他垂头坐在马路边,神情落寞,像断了翅膀的大雁,躲到角落里抱着血腥的伤口哭泣。他似乎感到困意,半眯着眼,但清楚的疼痛和模糊的悲伤,混合着风,吹进他的心里。固体似的黑夜逐渐分层,浅的部分向大地压迫;注了墨似的乌云膨胀着,宛如无形的大手扣紧楼房的头颅。雷声在他头上滚过,却显得不磊落,细小的声音仿佛哮喘病人的呼吸,听得他后背直发痒。雨点开始往下落,分明没有他眼底流过的泪水壮实。

    湘儿。湘儿。他用心呼唤着某个女人的名字。

    湘儿不会再出现了。她永远不会出现了。

    他哭着,闻到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人的手,手上拿着绣梅花花的手帕。他一把夺过,塞进怀里,突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去,是张涂抹得精致的女人的脸。她扎着乡下女人的辫子,齐眉的刘海如入梦之帘。她呼唤他的名字,不在乎他衣服的脏和一身的酒气,费力地将他搀扶起来。他紧贴她的肩膀,二人向“叠夜”走去。

    他的眼皮愈加沉重,却没避免他看到女人脖子后面清楚的抓痕。即将进入酒吧大门的时候,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手里捏着啤酒瓶,从他和她的身边撞出去,沿着马路晃晃悠悠地走。他顺着那个方向看,男人倒在路的中间,啤酒撒了一地。

    他侧过脸,流露出的笑容充满嘲弄的意味。

    酒吧的霓虹灯照样闪烁,“叠夜”二字始终变化着颜色,然而它还在原处,一动不动。

    都市夜晚的每一个堕落的故事,让人不忍沉默。在循环的结局里,人们像杂乱的音符,谱成苦涩的乐曲。

    ——2017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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